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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暴雨的二次降临,人们心头的喜悦和满足,消失了;眉梢嘴角的笑意,溜走了。代之而起的,是忧虑、恐慌、苦恼和不安。久旱逢甘雨,本来是好事;可是这种甘雨下得太多了,就会变成苦雨,积水成涝,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哪!
暴雨又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方始稍停少歇,又换成了微微风、毛毛雨。庄稼汉的心是长在地里的,在家里怎么坐得住呢?趁着风雨减弱,赶紧披上蓑衣,又到地里去转转看看。水田里的水已经太多,水平泄水口大小,水泄不出去,禾苗快要没顶了。于是不得不把畦口挖开,让田水排出去。坡地上,经过两茬儿暴雨冲刷,表土流失严重,庄稼露出了根儿,又趴倒在地上了。庄稼汉们心疼地扶起每一棵禾苗,培上土,用脚踩实。对这场“及时雨”,他们有点儿不满意起来了。直到天色漆黑,他们方才回到家里,一边骂着天,一边端起了饭碗,脾气也明显地暴躁起来。
掌灯以后,一种传说不胫而走,都说白云真人法力是大的,但是那天为了逮“旱魃”,从半空中飞身而下,接着就是一场混战,因此法事只作了一半儿,把龙王爷请了来,却没把龙王爷送回去。于是乎,这场雨也就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歇了。解铃还需系铃人,除非把白云道人请来,把龙王爷送走,这场大雨才能止住。可是,通缙云县,又有谁知道这个白云道人原住何方、现在何处呢?
在乡间,灯油灯草都是宝贵的。议论了一阵儿之后,谁也没地儿找这个白云真人去,只好带着焦急、忧虑和不安上了床,而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早起来,满天云消雾散,风停雨歇,红日东升,依旧是一个朗朗乾坤!
那年月,龙王爷替阎王爷掌管着庄稼汉的生死簿,是旱是涝,全得所他的。“人不可与天争”嘛!除了干着急,就只有干忍着,此外,又有什么善策良谋可以解愁救苦呢?
两场大雨,山洪暴发,溪水猛涨,恶溪上游方圆几十里之内的雨水,一下子全涌到了浅窄的河床里,无法容纳,只好爬上两岸,向低洼的地方泛滥而去。半夜里,住在溪边的人家就进了水,不得不摸着黑儿把怕淹的米面油盐衣服被褥之类搬到楼上去。住房地势略高一些的人们,心里坦然,半夜里也就没起来查看,等到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房间里已经水深过膝,不单找不着鞋,连箱子柜子凳子之类,也都飘起来了。
缙云地区涨大水,有一样怪:那水并不是从河里溢出堤岸之后涌进屋里,而是房内四处的地下往上冒水,好像房间内到处都是泉眼儿似的。转眼之间,平地水深三尺,并且不断上涨,任凭你富贵人家的围墙砌得再厚再结实,也不能把洪水挡在墙外。因此,关于缙云县的洪水,当地有许许多多的神话传说:有说缙云县的山都是空的,里面蕴藏着大量的水,每隔十一年,就要放出一座山的存水来;有说缙云县的地下,有暗河与大海相通,洪水是来自大海的。事实上,每次发大水,那水冰凉彻骨,有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儿,而且色黄而浑浊。有时候,大水过后,会有一个地方的良田或平地变成几丈深的深坑。人们说:那就是洪水的来源和出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山区发大水,跟平原地区很不相同:平原地区,那水是一寸一寸地住上涨的,只要不是黄河决口,一泻千里,往上涨的速度一般很慢;山区发大水,只要水一进屋,就会连搬东西都来不及,转眼之间,就会从水深三尺变成水深一丈,能逃出一条命来,就算很不错的了。
山区发大水,虽然来势凶猛,但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大部分人家,离山都不远。最大的大水,只能把山谷填满,却不能把山头淹没。因此,只要手脚麻利点儿,不怕雨灌水泡,搬出点儿东西来,逃到山头上去,生命还是可以保住的。
五月二十四日,天色微明,雨点儿又逐渐加大。金太爷还在睡梦中,小跟班儿的就隔着门儿来回活:县衙门里,已经水深三尺了。金太爷一家,包括姬妾丫环在内,全都住在内衙最高的中厅楼上,因此楼下进水,他依旧安然高卧,什么也不知道。听到回话,他也不觉得着急,一面吩咐下去,叫把签押房和内书房的要紧文书档案统统挪到中厅楼上来,并没有着忙。
缙云县的历任县太爷,都是住在楼上,而且是衙门里最高最结实的一座楼上,其原因,就在于缙云县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而历次洪水的最高水位,都没有超过这座楼房的楼板去,因此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睡他的回笼觉,根本就不想起床的。
天色大亮以后,金太爷才慢慢儿穿衣起床,然后推开窗户,凭栏而坐,看看洪水来势是否凶猛;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天亮以后,第三茬大雨又倒了下来。水位不断提高,县前街已经水深九尺。水浅时能背出来的老人孩子,能运出来的细软财物,这时候大都己经转移,把魁星阁、观音阁、城隍山这些万无一失的高地广厦挤得满满的。老人们坐在随身带来的衣物包袱上,叹息着;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抱中,号哭着;而更多的人,则身穿湿衣湿裤,拥塞在大殿门口,透过那层层雨帘,看着急流冲击下触目惊心的场面而扼腕跺脚。他们感到揪心似的难受,他们同情那些在洪水中飘流挣扎的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爱所不能助、力所不能及呀!
缙云东门城门外头,有一块屏障似的山崖,直插入狭窄的道路中间,人们从东面走来,只见山崖,不见城门,正好把东门以里半个县城遮蔽在它的怀抱之中。对于这块妨碍进出的山崖,厉任县太爷之所以不把它炸掉来展阔道路,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了这么一道天然的屏障,滚滚洪流从上游急剧下泄,先冲到这块山崖上,就折而向南,再冲到县衙门对面的面前山即横山上,又折而向西。经过两冲两折,急流的冲劲儿就减少了多一半儿,东门以内的许许多多民房,也就可以免遭冲毁了。
缙云城里,尽管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有时候,那水位超过了沿街店面铺房的楼板,但由于有东门外的天然屏蔽,并不首当其冲,最多只因浸泡时间过长而倒了一些土墙,而房屋被冲走的情事并不多见。
不过县城以东的恶溪两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有的时候,洪水半夜里进屋,大人小孩儿都还在睡梦之中,走避不及,只好逃到楼上。大水继续上涨,最后连楼上也淹没了,就只好撑着雨伞爬到房顶上去坐着。一个巨浪打来,四周围墙倒了,再一个洪峰冲来,整座四面无靠的低矮楼房,就会像一叶扁舟似的被卷入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 “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在这么急如此深的洪流中,又有谁敢去营救他们呢?屋顶在浊流中飘荡,在漩涡中打转儿,最后撞到像东门外面那样的山崖上,于是屋顶散了架,人也落了水,救命的呼声也不再晌起,这不幸的一家,就连人带屋永远地消失了。
除了房屋之外,在洪流中冲刷而下的各种各样东西中,最多的要算是棺材和粪缸了。缙云人有设浮厝的习惯,两口子死了一个,先厝起来,等那一个死了再合葬。大水一来,于是这种浮厝着的棺材就漂起来了。当时当地,厕所是每家每户都有的。这种厕所,大都用一口大缸加上一只“坐马”也就是一个木头架子,大缸的半截儿埋在地下。洪水一涨,粪缸里的屎尿如果还不太满,粪缸也就漂起来了。除此之外,水面上也漂着一些鸡鸭猪牛和桌椅床柜箱笼之类,那是从倒了围墙的房屋里漂出来的。老式的房子,先立柱架梁,后砌围墙,因此墙倒了,家具一漂走,单剩下几根柱子立在水中,减少了水力的冲击,反倒能保住屋架和楼上的生命和财产。
在被洪水包围的房屋附近,还可以看到有一些人,手里拿一根长绳,一端系一个钩子,用力抛出去,钩住顺流而来的家俱杂物,再运到高处去存放起来。这种人,一部分是住在高处的,反正再大的洪水也淹不着他们家,正好趁机发一注小小的横财;一部分则是为了钩开上游冲来的漂流物,减少撞击力,尽力保护自己的住房不被撞塌。
总之,不论是被淹的还是不被淹的,全城百姓都陷入一片忙乱与哀愁之中。只有金太爷及其一家,由于所住楼房是太平军过境以后新盖的,梁粗柱大,十分结实,地势也高,丈许洪水,根本不在话下。一家人住在楼上,依旧安闲自在,悠然自得。在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
金太爷抽够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旺,打开窗户看了半天生平从未见过的江南山区的洪水泛滥,有动于衷,有感于怀,离窗转身,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填成了《浪淘沙》一首,题为《洪水即景》,以记今日的情趣。词曰:
大雨落三天,
浊浪湍湍,
奔腾汹涌巨浪翻。
田园房舍都不见,
只露山尖。
人畜受水淹,
独我平安,
倚窗远眺谱新篇。
红袖添香仍如是,
泽国神仙。
幸亏到了中午以后,大雨渐渐停歇,洪峰过去,水势平稳下来,水位也逐渐降低;申牌前后,就只剩下三四尺深的积水了。这时候,逃到山上去的,渐次回到了家中;避到楼上去的,也纷纷回到了楼下,不分男女,人人手拿铁锨锄头,在冰凉的、腥臭的、齐腰深的泥汤浊水中连铲带搂地搅动,不让淤泥澄下。十一年一次的洪水,给当地人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人们都知道:如果在洪水退出的时候不赶紧趁势搅浑水,一旦洪水退尽,就会在地面上积下半尺多厚的淤泥,尽管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肥料,但是一个人花上一天工夫,是很难把一间房间里的淤泥全都挑出去的。
在水旱二灾中,龙王比旱魃似乎要公平一些:旱魃只祸害庄稼汉,对于不种田的人,不但祸害不着,不少人还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倒腾粮食,发一笔大大的黑心财。而龙王爷则不然,只要你是沿溪逐水而居的,不论贫富,它一律登堂入室,非得把你家里弄个乱七八糟之后绝不退去。因此,这场洪水虽然在当天黄昏就已经大致退出房舍,但是留给人们去整理、去晾晒、去恢复的大小杂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十天半月之内能够归置就绪, 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就算是十分难得,十分利索的了。
大水退去以后,金太爷不等衙门里恢复旧状,就立即发火签牌票差人到田村去捉拿田雨田二公子。因为据当天在场的衙役事后说:那田雨大闹衙门口的时候,打出了一面日月星三星旗,“日”字加“月”字,拼出来的是一个“明”字,这不明明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造反旗号么?金太爷自从到缙云县来走马上任以后,倒也听说过田村有人在京里做小官儿,却没有想到他儿子居然会在乡里扯旗造反。看他大闹县前的那个猖狂劲儿,抓大概是抓不来的。不过那不要紧,只要核对属实了,自有他老子顶着打官司!
但是事情偏偏又出于金太爷的意料之外:衙役们到了田村,找到了地保一问,村子里倒是真有一个人在京里当官儿,但是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名叫田雨的,也都不会武艺。田二公子家里,让大水给冲得希里哗啦,正忙得一脑门儿汗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