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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得招朋引类’,想必还不曾忘记吧?请恕学生实说:不单府上这位贵客今天非带走不可,嗣后一经发觉府上留有外人,还将立即拘捕,绝不徇情。以学生看来,老先生年高德厚,声望卓著,还是自重一些的好!”说到这里,也不容老隐吏答话,就吩咐下去:
“把这个和尚拿下,备轿回衙!”
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
要论武艺,这一帮酒囊饭袋就是再加上三五十人也不是老和尚的对手,不过为了避免给老隐吏增添罪名,他没有恃勇拒捕,而是乖乖儿地让人家一根铁链儿给锁走了。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上人。
老隐吏眼睁睁看着金太爷把老和尚锁上扬长而去,直气得瞪眼跺脚,说不出话来。
等到进屋一看,只见盆儿翻,罐儿倒,柜儿启,箱儿开,几件稍为整齐点儿的衣服,也已经不翼而飞,用自己半生心血写成的诗稿文集,又统统“奉旨”查抄入库封存起来了。连替卢益世校订的《创世纪》,也给抄了去。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又倔又拗的老头子,有一颗忠于皇上的耿耿忠心,还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诚意,但是多年来他的忠心和诚意都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和理解。好心得不到好报,加到他头上来的,总是疑忌,打击,疑忌,打击,循环更替,周而复始。通过今天的这件事情,他感到委屈,感到了一个“孤臣”的委屈。从不因伤心和失望而流泪的老头子,一个人失神似地坐在凌乱的书斋里,流下了伤心和失望的眼泪。
李继文抚慰了父亲几句,扔下家里的事情先不管,却忙着去找他的东家卢益世,跟他诉说《创世纪》被抄的经过,要他出面去把文稿取回来。而更主要的,还是要他去保老和尚。
卢益世虽然知道老和尚也是缙云话罗马字的创制人之一,而且还参与了圣经的校订,但是听说要他去保一个土和尚,心里先就八分的不乐意。到了县衙门,除了说他有一个稿本在西宾李继文手中校读,被金太爷误抄,请赏脸发还之外,有关正觉的事儿,连一句也没提起。待到他袖了书稿回到耶稣堂,却又说是太爷不肯赏脸,没有保出人来,两头一打岔,就把这件事情支吾过去了。
李继文匆匆赶回家来跟父亲商量,是不是可以到处州府去走一趟,再借重一下白太尊的鼎力,先把正觉保出来再说。正商谈间,恰好白太尊“奉调云南,克期启程,不及面辞”的辞行帖子送到。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有如屋漏又遭连夜雨,父子二人虽有满腹的经纶、通天的本事,也只能绕室彷徨,束手无策了。
第六十回
趾高气扬,一方土地半顶乌纱署守备
救死超生,两路人马十字街头劫死囚
林炳收到了金太爷专差送到团防局的书信,美不滋滋地回到家里报喜,不料却因此跟瑞春吵开了包子。
在林炳看来,有了金太爷的鼎力襄助,一旦驻进了守备衙门,不管它是署理也好实补也罢,反正一个县的兵力,一下子就抓到了手里,全县的民团也都要受自己的节制,如果在剿匪上能立下寸功,赶明儿来一个先署后补,也就算是走上了仕途正路,大小是个官儿了。因此一得喜讯,满心高兴,回家来打点打点,准备进城去上任。
瑞春的想法却与他不同。自从林炳当上了这个不入流品非官非差的团防局总办之后,在家的工夫少,出门儿的工夫多,除了八月收租的时候在家里亲自掌过几天秤之外,平常日子,家里的事情,不论大小全都推给了瑞春去分拨掌管。瑞春知书懂礼,识文断字,能说会道,善写精算,内有心什,外有脸面,本是个既能干又要强的女人。公婆死了,小叔子跑了,男人的心又野,只知道在外面混,不知道在田地山塘上下工夫。管家的账本子钥匙落到了她手里,倒也是在所必然的。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个买卖人的女儿,从小听惯了的是下多少本儿赚多少利,像林炳这样一天到晚无事忙瞎折腾,不单没有什么厚利可图,反连自己家里的事情都照顾不过来,这岂不是赔本儿的买卖?自打跟林炳定亲的那一天起,她就幻想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要是照林炳眼下的路子闹下去,这道封赠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她希望林炳趁这三年丧服在家守孝的日子,好好儿再练一练武艺,等一旦除服之后上京去赶会考、应殿试,图一个武两榜出身才是正经的仕途之路。因此,她把到县里去署理守备衙门这样的好事也不看在眼里,认为那都是邪门歪道,却一心只盼着林炳往高处飞;从而可以来一个“妻以夫贵”,带着她青云直上,飞上天去。
此外,林炳上次进城回来得的夹阴伤寒,也使她直到今天仍有些耿耿于怀,不能忘却:“他要是进城去权代守备,我跟去不跟去呢?不去吧,怕他又会去寻花问柳,实在有些不太放心;跟他去吧,喏大一份儿家当,丢给谁去管?”
两口子在床上扯筋扯皮地扳了一整夜杠,一个是想方设法制造借口和理由不叫他去,一个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说下大天儿来还是非去不可。林炳反正是个厚皮脸,在老婆面前什么赖都耍得出来:一个说要跟着去,一个就说求之不得;一个说没人管家,一个就说卖田封门。一扯扯到鸡叫头遍,还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
瑞春没了办法,只好让步:要是林炳每个月能回家来一两次,她就答应让他带看来旺儿到县里去上任,她自己留下管家。她之所以特别提名叫来旺儿跟他去,是因为近年来她已经用小恩小惠把他收买到手,借凤妹的魅力把他拉到了自己一边儿,完全可以起到一双眼睛的作用了。
林炳呢,眼下还是以团总的身份署理守备,壶镇团防局的职务并未交差,反正少不了常要回壶镇来办事的,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转眼间三天过去,一切准备就绪,主仆二人,一乘矫子,三副担子,挑着些行李和人情之类,一径投县衙门而来。
金太爷接着,十分客气地让进了内书房暂歇。当天夜里,备酒接风,别无外人,就主客二位。两人传杯递盏,对面而饮。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一个恭维金太爷是文章泰斗,太白再世,一个吹捧林团总勇武盖世,霸王重生。酒逢知己,言语投机,一递一杯,直吃到三更方散。半夜之间,竟成莫逆。金太爷“寡人有疾”,推己及人,生怕林炳独宿孤凄,特意挑了一个十七八岁干净俊俏的小丫头来伴宿,伺候夜间茶水。林炳是“长者所赐,却之不恭”,只好从命愧领了。来旺儿看在眼里,十分知趣地回到下房去蒙头大睡,再也不来露面了。
第二天,金太爷写了两份帖子,请袁正纲和梅得标赴宴,帖中只说新任守备已经到县,恭请二位三堂便酌,认识认识,聚谈聚谈。二位不明就理,碍于官场礼节,推托不得,一齐都到。进门后,见林炳也在座上,还只当是金太爷请来陪客的,见面寒暄而已,只是不见新守备,心中纳闷儿。直到小厮献过茶果之后,金太爷这才抱拳致辞说:
“梅大人久恙不愈,呈请辞职。奈因无人接替,久久未蒙恩准。在此期间,境内匪盗猖獗,不时骚扰士绅富户,甚而至于明目张胆,觊觎我县衙仓廪,寻隙启衅,公然与朝廷作对。绿营人马,论数固比去岁有增无已,惜半系新兵,未经战阵,且群龙无首,指挥失灵,故此迭次交锋,未能克敌取胜。长此以往,则此弹九之地,早晚必有为贼寇洗劫之虞。以学生愚见,每逢乱世,必英雄辈出,天公既已不拘一格降人才,吾人亦须不拘一格用人才,方不负天生其才。吾观林团总少年老成,武艺超群,真旷世之将才也。若委以军旅重任,必能荡平草寇,绥靖疆土,上报皇恩,下保黎民。学生有鉴于此,特具表推荐,保其出任本县守备之职。现在已蒙恩准暂署,待立功之后,另行升迁。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说着,把军机处批转的一份奏折和兵部发来的一道札子,一齐递给了梅得标。
梅得标见自己的辞职呈文递上去都已经一年半了,今天方才有了实讯,当然欢喜不禁。但是委下来接任的新守备,居然就是自己那并不得意的门生,却大大出于意料之外。不过札子文书已经到来,自己正可以由此脱身,卸去重任,其余情节,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当即把文书勿匆浏览一过,递给了典史,又送了个顺水人情,说了几句客气话:
“老朽年逾花甲,近又多病,身为武官,早已难以胜任称职,空费钱粮事小,养成匪患事大。去年征剿失利归来,自觉赧颜,是以愧恨成疾。为此几次三番呈请解职,养老养病,以终天年,怎奈朝廷连年征战,兵亏将损,无人接替,以致迁延至今,迟迟不决。幸得金大人体恤下情,保举贤良,恩准告老,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林贤契行旅劳顿,请稍事歇息,一应人丁枪械钱谷之属,容老朽克日制成表册,尽速交割清楚,如何?”
林炳见梅守备办事痛快,并无刁难之意,心中大喜,连连致谢说:
“门生多蒙恩师栽培,金大人保举,朝廷重用。如今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门生不才,忝列乡荐,世受皇恩,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恩泽于万一。今又承金大人保举,朝廷不弃,委我以如此重任,别无他辞,唯有以一死报国,为朝廷尽忠而已。门生才疏学浅,年幼无知,初次出仕,即当此重任,不免捉襟见肘,拙于应付,困难重重。还望恩师以社稷江山为重,举凡用兵、设谋、防守、攻占等等,均请不时教诲开导为幸!”说罢,离座深深一躬。
从林炳的言谈话语口气来看,尽管不伦不类,故作斯文,似通不通,倒是出于一片至诚,不像是虚情假意的模样。不过梅得标耳闻他往常的所作所为,实不佩服,因此懒得跟他多所周旋,干脆来一个以老卖老,只答以几句“不必过谦”、“好说好说”,就不言语了。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只当是梅得标病中底气不足,不想多说话,因此沉默。他怕林炳正在兴头上,受到简慢冷落,心中不快,就没话搭话,两头奉承起来:
“林团总少年有为,老成持重,有勇有谋,堪称良将。梅大人得此高足,正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俗话。想起去年正月林团总为县城设防所作种种布置,环环紧扣,面面俱到,不佞当时就想,像这样的奇才,他日朝廷必当重用。今天看来,果然应验了。有道是‘英雄识英雄’,梅、金二位大人,一位善于识英雄于考场之上,一位善于用英雄于未酬之时,也算得上是当世的英雄了吧?哈哈!”
梅得标听了他这一篇论英雄的高论,想起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大闹县城的时候,要不是让人家落下了千斤闸,提不上去,何至于放走了匪徒,挡住了自己?不觉哑然失笑。金太爷听这位只知诵经的好好先生把“英雄爱英雄”说成是“英雄识英雄”,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炳不明就里,只当他们二位受到了褒奖,心里高兴,喜形于色,不觉也掩口而笑。袁正纲见自己一席话把三个人都逗乐了,也得意地狂笑起来。四个人想法不同,笑法也不同,却又笑成了一处,眼前沉闷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