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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又特别憨厚,人都管他叫“憨大郎”。当下两个人乱点了半天鸳鸯谱,就把这段姻缘照顾了韩大,着人去把韩大叫来。
这韩大过年多喝了几杯酒,正和几个相知的在屋里吹笛子唱小曲儿玩儿呢。听说大奶奶和大管家在上房立等回话,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站起来跟着就走。那几个相知的不放心,有在韩大房里听信儿不走的,也有远远地跟着看动静的。韩大一脚跨进上房,却见白牡丹低着头站在屋当中,大奶奶和大管家正在跟她说话儿。白牡丹见有人进来,知道就是奶奶说的那个韩大了,就抬头瞟了他一眼,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个结实小伙子,穿一件蓝布新长袍,腰间系一条白汗巾,脑门儿剃得精光瓦亮,一条长辫子掖在后腰汗巾里,一张笑嘻嘻的圆乎脸儿,刚才又喝酒又吹笛子闹腾得满脸油汗,更显得红中透紫,紫中发亮。白牡丹来黄家四个多月了,虽然只在内院走动,却也听说有个韩大的为人老实憨厚,一点儿歪的斜的都没有,听人都叫他“憨大郎”,还只当是个傻小子呢。今天见了一面,没想到竟是个挺利索的小伙子,就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韩大垂着两手,正要动问管家呼唤有什紧要的事情,大奶奶坐在雕花红木嵌螺钿的圆鼓墩儿上,皮笑肉不笑地倒先发了话了:
“韩大,你自打十二岁来我家来当放牛娃,到今年也有十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难为你干活儿巴结,早出晚归,实心实意。虽不是我家的家生孩子,大奶奶却着实地疼你,对你另眼相看。你又没家没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也怪可怜见的。大奶奶早有心给你择一个干净利索的丫头做媳妇儿,可家里这几个粗使的丫头,又没一个长得像人样儿的,一耽误两耽误,耽误到你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单身一人。这都怪我平时对小兄弟们关照不够。家里事情也多,一时抓了这头忘了那头,还得你们兄弟伙儿多担待。亏得今天二先生给我提个醒儿,我想起老爷从兰溪买回来的这个大丫头牡丹,模样儿还看得下去,人也还干净利索,伺候了我四个多月,还算处处小心,事事周到,没什么闪失。就是今儿晚上谢年,也不知她怎么走了神儿,把一盘吉庆鱼连盘子摔了个粉碎。要说一盘鱼么,也不算什么,只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口儿,就非比一般了。按我黄家的家法,本应该打她一百鞭子撵出去的,姑念她伺候我一场,还算尽心,暂且寄下这一顿打,发到磨房里去干活儿。要是往后再出岔子,后账勾前账,可就要重责不饶了。想到她也是十八九奔二十的大丫头了,一个人在外头干活儿有点儿不方便。 再说,我也不放心。是二先生的说合,由我作主,把牡丹许配给你。趁今天大年三十儿好日子,你就把牡丹领回去成亲吧!”
韩大听女东家说完,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自打大奶奶从兰溪带回这个俊俏的白牡丹来,见过的人,谁不夸她模样儿长得好?听过她唱曲儿的人,谁不夸她嗓子好?大伙儿都说她是十里黄的通房大丫头,贴身伺候大奶奶的,怎么为了一盘鱼竟就发到磨房里去干粗活儿了?而且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样标致的美人儿,转眼间就变成自己的媳妇儿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一时间,站在那里傻呵呵地只是乐,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大管家在旁边咳嗽一声,提了个醒儿:“还不快给大奶奶磕头谢恩!”
韩大连长袍也顾不得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正要磕头,大管家又半软半硬地喊了一声:“牡丹!”白牡丹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慢慢地跪了下来,两个人刚磕了一个头,大奶奶破例亲手搀起,一边从头上摸下一朵珠花来,插在白牡丹鬓角上,一边说:
“罢了,好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吧!”回头又说:“谢过二先生!”
两个人刚要跪下磕头,大管家一把拉住了,对大奶奶说:
“大奶奶作主发落了,还没回明老爷呢!待我带他们去叩谢吧!”
大奶奶一听说要去谢黄金龙,一股无名邪火陡地烧了上来,嘴一张,正要说什么,突然又咽了回去,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大管家一努嘴,三个人相跟着奔前院西厢房烟榻跟前来。
十里黄一听说牡丹配了韩大,一恼一喜:恼的是自己的掌上莲花进了别人的怀抱;喜的是大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天居然钻进了自己的圈套里来:把白牡丹放了出去,只要她离开了大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要做什么手脚,还不由我?想起在兰溪客栈里的十几天朝欢暮爱,不觉动了真情,赏了一对儿一两一个的“事事如意”银锞子①,又吩咐小厨房里拣那谢年祭祖剩下的酒菜装上一提盒,送到韩大的房里去。
……………………
① 事事如意银锞(k è课)子──由两个柿子和一支如意组成图案的锞子。
韩大领着白牡丹刚走出黄家前院儿,消息传了出来,那一众相知的早已经等在大门外面。有几个媳妇儿忙着赶到韩大那间仅有一床一桌的小矮房子里,帮着铺床擦桌,布置新房。另有几个媳妇儿迎了上去,搀着新媳妇儿走进门来。
韩大是大年三十儿晚上娶媳妇儿,喜从天降,乐得抿不上嘴;白牡丹是揣着一肚子心事,哭不得,笑不得,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大伙儿点上红烛,扶着新人拜了天地,就着小厨房送来的一提盒酒菜,邻近几家街坊又送来两壶酒,端来几碗过年菜,嘻嘻哈哈,闹到半夜过后方才散去。
韩大没花一文钱,得了一个漂亮能干的媳妇儿,好像凭空飞来一只金凤凰。赶巧长工班里缺了个打头的,黄金龙叫二先生去回明大奶奶,就叫韩大补上,每年另加五担稻谷的工钱。两件喜事儿赶在一起,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人财两旺!
韩大乐得心花怒放,走道儿都比以前精神多了。为了报答东家的大恩大德,刚过了大年初五,就起早贪黑烧灰挑粪铡草喂牛忙着张罗春耕播种。白牡丹每天套牲口碾米磨面,隔长不短儿地黑夜里还得砻谷筛糠,也忙得喘不过气儿来。好在韩大为人忠厚老实,对妻小也懂得体贴疼爱,日子过得还算和美。
正月过去,白牡丹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打算踏踏实实地跟韩大过这一辈子了。
白牡丹是个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人,长期的恶劣遭遇,养成了一种逆来逆受、顺来顺受、几乎一切都能忍耐的性格。小时候在育婴堂,才六七岁,别的该子正是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她却要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倒纱,倒不够数儿就会少给半碗米汤一个窝头。不过她从来没有言语过一次。少给就少吃。肚子饿吗?忍忍就过去了。实在饿得厉害,肚子里唱开了《空城计》,她也就张嘴小声地唱了起来,以此来忘却饥饿。有一次,她悄悄儿地问一个好心的奶妈:为什么一样的都是人,别人有爹妈疼爱,自己却没有;别的孩子吃饱了只知道玩儿,自己饿着肚子却还得手脚不停地一天忙到晚?奶妈告诉她:人和人的苦乐不一样,是因为人和人的命不一样。为什么命会不一样呢?那是因为前世作了恶,或是前世欠下了债,命里就注定今世要受苦。只有今世不作恶了,债还清了,来世才能享福。一个人,对于今世所受的苦,只能认命;不然的话,来世还要受更大的苦呢!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前世欠了多少账,也不知道今世还要受多少苦才能还清,只好听天由命,走到哪儿算哪儿。
九岁上跟了白领班的,烟茶伺候得不周到,老大的耳刮子就会扇过来,火烫的烟袋锅子就会兜头盖脑地磕下来。可是她从来没有哭过一回。她认命。她蹲在小炭炉旁边,用一把篾片儿编成的风炉扇默默无言地扇着炭火,等到瓦壶里的水快要开了,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的时候,她也就小声地唱了起来,仿佛是对着炉子诉委屈,要和壶里的开水相呼应相唱和似的。
稍微长大一些了,领班的见她能唱会做,就叫她上台去帮他挣钱。她不声不响打扮打扮就登台,不论演什么,唱得还真卖劲儿。反正是还账嘛,痛痛快快,早还早完,何必啬账①?台底下给她鼓掌喝彩,她下得台来依旧默默无言,绝不拿糖②摆谱儿。赶到唱红了,成了台柱子了,连戏班子都叫“白牡丹班”了,她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打水扫地什么杂事儿全干。点她唱什么戏,就唱什么戏。文戏,她有好嗓子好做功;武戏,她折几个跟斗,比那班斯文先生走道儿还溜索,耍起花枪来,一个人一条枪能撑满整个舞台。传统的文戏武戏之外,为了叫座儿,领班的就利用她是个漂亮坤角儿这一特色,一个劲儿地往出贴风流戏,什么《拾玉镯》呀,《游龙戏凤》啊,尽量地出卖她的色相来替他赚钱。到后来官宦财东们办喜庆筵席,领班的叫她去唱堂会,她也默默无言地跟着琴师走,好像她天生来就是一架赚钱还账的机器,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灵魂似的。只有一样是她最大的乐趣,那就是唱。只要一唱起来,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在世间受罪的那个她,而是戏曲中所扮演的那个她了。她为戏曲中那个她的悲欢离合而高兴欢唱,而痛苦啼哭,她把自己一生中所感受到的痛苦、梦想过的欢乐,都揉合到台上的那个她身上去了。无怪乎她演唱的角色总是那么逼真,叫人看起来好像不是她在演戏,倒是戏在演她。
……………………
① 啬账──借了钱拖着不想还。
② 拿糖──指明明可以办到的事情,为某种原因,找某种理由不去办,或非要得到某种报酬后才去办。
她不识几个字,没有读过哪一位圣人的书,可是她所演过的每一本戏都告诉她:一个人的一生,冥冥之中都有一位神在主宰。作为一个人,只能听从天神的安排,既不可与天争,也不可与神争的。于是,她更加相信小时候听奶妈说过的那句话了。她除了从唱戏中分享一点点剧中人的欢乐之外,没有想到过要去追求自己的欢乐。她只求自己不再作孽,快点儿把欠账还清。对于那些折磨和污辱她的人,她都看作是她的债主,除了忍受之外,没有骂过也没有恨过他们。
白领斑的收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把她卖给黄金龙做小,事先当然不会跟她商量。在白领班的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一种替他赚钱的会说话的货色,卖与不卖,只不过是零售与批发的差别而已,哪儿用得着去跟她费什么话?赶到买卖讲成了,轿子停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领班的这才跟白牡丹说:
“牡丹哪,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尽管你眼下唱戏正在走红,可我们也不能老把你留在戏班子里跟我们穷唱戏的受苦不是?如今打听到一家富贵人家,把你嫁过去,一辈子吃着不尽,强似在戏班子里吃这碗开口饭……”
白壮丹听了,默默无言,换上了黄家送来的衣服,收拾收拾,顺从地坐上小轿就走了。
按照她的想法,世间好比是一个无边的苦海,从苦海的这一方挪到苦海的那一方,只不过是这里的账还清了,换一个地方到那里去接茬儿还账罢了。挪来挪去,受苦的总归还是受苦,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人生又好比是一个大舞台,今天扮演这个角色,明天扮演那个角色,等到两腿一伸,谁和谁都一样,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
坐在轿子里,她也做过一个短短的美梦:都说“人挪活,树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