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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我妈的仙气真的传给了我呢,还是我从小就是我娘教练出来的缘故,我唱起小曲儿来,不单格外好听,还格外响亮。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扯开嗓门儿唱了一段戏,八里路开外的双龙洞都听到了。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做“响八里”。十岁那年,我和几个放牛伴儿在草坪上翻筋头,打出手。我抄起一根竹棍儿当作三尖两刃刀,按照我自己的路数唱开了《劈山救母》。正好我爹挑粪从草坪走过,就歇下挑子把我喊住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抓住我头一句话就是:
“真冤孽呀!怎么你偏偏喜欢这个!”
我扬着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是喜欢这个嘛!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到戏班子里去学唱戏呢!”
爹听我这样说,一层阴云立刻笼罩着他那开朗的脸。我爹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脑袋说:
“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做戏的喝酒端空杯,骑马拍大腿,绫罗包穷骨,到老讨饭坯。哪个做戏的有好下场?你没听村子里小孩子唱山歌?‘衣装好,锁在戏箱里;打扮好,洗在脸盆里;情义好,住在破庙里。’多少人唱了一辈子戏,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我梗梗小脖子,不服地说:
“唐明皇贵为天子,还唱戏呢?有什么不好!要是谁都不去唱戏,那过年过节的上哪儿看戏去呀!”
我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冤孽!真是冤孽!难道你娘的种气真的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说不出当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来,可我偏愿意长大了去当戏子。我爹但愿我说的是孩子话,不足轻重;我呢,身上流着我妈的血,不顾我爹的反对,却一天比一天跟唱戏接近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嗓音好,那年正月十五唱采茶戏①,我第一次登台,唱的是《太白回书》,一下子就出了名。第二年闹元宵,我变成了台柱子,整本的《天宝图》,我饰李三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连唱带做还兼武打,一个人顶到底,谁看了不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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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采茶戏──当地农村以村为单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后由孩子们在本村或到外村去巡回演出的一种地方小戏。传统剧目有《大补缸》、《大摇船》、《小放牛》、《卖小布》、《走广东》、《摘樱桃》、《小尼姑下山》(即《思凡》)等。有时也串演折子戏,班底子厚的也演出整本的婺剧。
就在这一年,有个叫新福的戏班子在我们村子里唱戏。他们听我唱了两句,都说我的嗓音好,底气足,不比寻常,是块唱小生的好材料。他们看我翻两个跟斗,又看我刺两下枪,都说我的武功有底子,是块唱武生的好材料。我心眼儿一活动,等到戏班子转台子的时候,就偷偷儿地跟着他们跑了。从此,我就正式在这个戏班子里学开了唱戏。
那会儿,我先学的是小生。大的戏班子,有小生又有武生,小生又分扇子小生和雉尾小生两路,分演文武两档子剧目,讲究的是唱功做功。就是专演武戏的武生,又分长靠和短打两路:长靠武生唱功少武功多,演的是《伐子都》、《挑滑车》、《长坂坡》、《界牌关》这些戏。短打武生重在翻跌、上高、下低和各项杂打出手,穿的服色大都是短襟窄袖,演的是《四杰村》里的余千,《八蜡①庙》里的黄天霸这些人。新福班是个在乡村里转台子的小戏班,没那么多人,小生就是小生,文的、武的、长靠、短打,都是一个人演。我学的就是这一路文武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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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八蜡(chà岔)──是古代的一种祭祀。
我在戏班子里一边学一边唱,十六岁上,就已经学了个差不离儿。二十岁上,金华、衢州、处州一带二十几个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我李丹的名字?
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唱野台子戏的确不是一门舒坦行当。昨天晚上刚在张村唱完戏,今天几十里路赶到李村,当夜就得开锣。睡的是祠堂破庙,吃的是青菜豆腐。赶上霉雨季节,戏箱子挪不了窝儿,收成不好的年月,村村店店没人招戏班,只好住在一个小镇上唱伙食戏,一个钱见不着,那日子才叫苦哩!
成丰五年,我十八岁,我们班子在金华唱戏,我抽工夫去看望我爹。那会儿,他还在北山罗家扛活儿。我跟他六年没见面,他已经是头发花白五十出头的半老的人了。我和他老人家一起过了三天,又闻到了我小时候闻惯了的牛粪的清香味儿。这三天中,我爹噙着泪花儿给我详详细细讲了我妈的那一段惨痛往事。我明白我爹的用心,他想劝我回去安安生生种田,不赞成我还去过这种东飘西荡的生活。可是说来说去,也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我的心窍,我总舍不得离开我的舞台生涯。三天过后,我爹送我到村外路口,把我妈当年在台上用过的一块红罗帕塞给我。我流着眼泪,辞别了我爹,又回到了我的戏班里。谁想到这次会面,竟就是我和爹的永诀呢?
过了一年,有人带信儿来说:我爹上山给罗家小少爷采药,踩活了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罗家给买了棺材,就埋在北山脚。我爹在罗家扛了十几年活儿,除去棺材烧埋,说是还剩下十几吊钱、几件衣服,叫我回去取去。我爹劳累一世,总想攒钱买上一块自己的田地,哪知道到死还是埋在人家的地上。就是到了临死的前一刻,他的好梦也还没有醒啊!
我没有回去奔丧,事实上我得到凶信的时候,我爹落土都已经半年多了。我也不想去继承我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一笔遗产。这笔账反正只能由着罗家去算,我回去一趟,也不过多几句口舌而已。我带信儿回去,托一个熟人把罗家算给我爹的几吊钱全都买成锡箔银锭,到我爹坟前去烧化;几件衣服,就送给他做谢仪。我爹一辈子连做梦都想买地,就让他拿上这些钱到阴间买几亩好地安安生生种去吧。
打我爹死了以后,我成了个没家没业没亲没故的光棍儿,更其一心扑在戏班子里,拿戏班子当做自己的家了。凭着我妈传给我的一条好嗓子,我唱的戏到处受人欢迎,到处受人称赞。我们的戏班子也就成了当时最走红最吃香的戏班子。我们的领班是一个挺和气的老头儿,老伴儿死了,只留下一个闺女,名叫宝珠,比我小两岁,长得细高挑儿,容长脸儿①,就在戏班子里唱花旦。我们同台演戏,场场戏团聚②的时候披红插花拜天地儿③,彼此心中也都有这个意思。一者是我的戏唱得好,又没牵挂;二者是领班的也看出我们两个的意思来,就在我二十二岁那年丁忧期满以后替我们办了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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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容长脸──指一种美观的长型脸,以别于不好看的瘦长脸。
② 团聚──本指戏曲中人物的大团圆,当地习惯专用于转指正戏结束剧终。
③ 拜天地儿──旧戏中很多剧目以“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为题材,而以洞房花烛大团圆为结束。即使不以洞房花烛为结束的戏,当时习惯也由小生、花旦披红插花拜天地作为一场戏的收场。
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另一对新婚夫妻像我们那样和美那样互敬互爱的。我们成亲以后,一个小生,一个花旦,演起戏来也就更加逼真、更加实在,当然,戏也就唱得更加好、更加叫座儿了。
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小闺女。要说这个娃娃是个劳碌命,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出世刚满一个月,就得跟着戏班子东村西村儿地转台子,到处奔波。说起这个娃娃来,也真叫怪,才几个月的孩子,脸型模样连眼睛鼻子都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右手手心儿上还有铜钱那么大一块硃砂记。指着这块硃砂记,他外公给她起了个小名儿叫红玉。
我们两个一起演戏,下台来没卸妆就先抱起孩子来亲亲她那红通通的小脸蛋儿。我没给宝珠提起过我家的那段伤心事儿。她只知道我四岁没妈,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我们成亲以后,她说过几次,要攒下几个钱,赶明儿有机会到金华和石柱去演戏的时候,买上三牲纸马,到公婆坟前去磕个头,也算尽一点儿做媳妇的孝心。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平常的心愿,竟也永远实现不了呢!
咸丰十一年七月,红玉刚刚周岁,还没给她断奶,我们戏班子在东阳县南马镇替一家财主唱还愿戏。第三天夜戏刚散,我们正在后台卸妆,镇上的里正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到了领班的,一句客气寒暄不带,开门见山就说:
“三天戏唱完了,明天又该转台子了,是吧?马老爷叫我来通知你:明天先别走了。马府明天来贵客,传你们宝珠去唱一夜堂会。唱好了,马老爷大把银子地赏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领班的还没答腔,我马上就给顶了回去说:
“你另请别家吧,我们的戏班只演戏,从来不唱堂会!”
那个里正不怀好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眨巴眨巴小眼睛,转身问领班的说:
“他就是宝珠的男人,是吧?”
我们领班的笔杆朝直地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是,二爷,他就是我的女婿!”
里正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怪腔怪调地哈哈一乐,转过身来对我说:
“听说叫你娘们儿去唱堂会,你害怕了,是吧?你也真想不开,台上唱也是唱,台下唱也是唱,马老爷一样打发赏钱,还省得上装呢!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囤整个儿的媳妇儿!弄好了,也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说完了,又是一阵刺耳的奸笑。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奸诈的小眼睛,那张阴险的刀螂脸!论我的脾气,当时就想抡起拳头来教训那贼娘养的一顿,可我们领班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瞧着我要动火儿了,一边儿直给我使眼色,一边儿打躬作揖地陪着笑脸儿把里正送出门去,答应他大伙儿合计合计,明天一早给他回话。
送走了里正,我老丈人悄悄儿地对我说:
“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傻孩子!这里深山冷岙的,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不是这班土皇帝说了算?咱们走江湖卖艺糊口的人,在他们看来,连只蚂蚁都不如呢。惹翻了这班太岁们,无常鬼就快来请你啦!碰到这种事情,只能笑脸应付,随机应变,可不能硬碰硬地硬顶!人家硬气有人家的底子,咱们硬气,除了一肚子邪火,有什么呀?还不是一碰就吃亏?要走,咱们不会连夜悄悄儿地走吗?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躲得起嘛!”
我忍了又忍,一句话没说。匆匆忙忙地卸了妆,帮着管三箱的把行头归置齐楚,吃过夜宵,全班人马都打好了行装,把灯灭了静静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儿,约摸已经有丑时一刻光景,村里早已经断了行人,连一丝儿灯光也没有。天黑得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儿。领班的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叫我们准备起身。
三十多个人,背上背着自己的被褥,肩上抬着戏箱。只有三个人例外:小丑儿背着我们的祖师爷唐明皇走在最前头──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领班的年纪大了,拿不动什么;宝珠是个女的,没有那么大劲儿,背着我们的小红玉之外,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