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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你来温州才一个多月,那就怪了。今年五月间我上张家去相亲,还亲眼在学塾里见过你哩!这不成了怪事儿了?就说你跟张家的儿子长相模样儿差不多,总也不会是一模一样连一点儿也不差呀?”
陈焕文见老婆子还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相信事实,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就相信你那双眼睛!我说你是二五眼,你还不服气。这一回瞧瞧,让人家用障眼法遮住了眼睛,蒙在鼓里了,还非说是你过过眼的就再也错不了!这下子总该服气了吧?你再说说,眼前这个本忠,是你相中的女婿还是我相中的女婿?”取笑过老伴儿,回头又对本忠说:“自打我从你家出来,一路上收齐了账,就回家来了。原打算等过了夏天药材上市以后,再进一趟山,顺便去看看你们,多盘桓几天,没想到口腹不慎患了暑泻,转成了痢疾,一病不起。眼看着胖子拉成了瘦子,圆乎脸儿拉成了长乎脸儿,照照镜子,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心想着自己闯荡一生,只有这个女儿,传给她这一份儿小小的家业,几亩薄田,能保布衣淡饭;一栋破屋,可避风霜雨雪,撒手归天,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是不眼看着你们小夫妻成亲,还有些不甘心。正好有一个极好的朋友要到金华、兰溪那边做生意,我就写了书信托他费心带去,无论如何要把你和亲家接来,趁我还有一口气儿,看着你们圆房成亲,把账本子交给你,也好让我闭眼瞑目。想不到我那朋友回来,才知为了那天我急于要拽你回家去见亲翁,把你放的大黄牯忘在蛤蟆岭脚没有牵回家去,让姓林的财主给偷走了。为此害得你家里死的死伤的伤,亲家至今不知生死下落。官司打到县里,又判了本良一个故杀论抵。立本兄弟带领乡亲们劫了一次牢,也没能把本良救出来,吴石宕却住不成了,不得不把人马拉到南乡一个什么白水山上落了草。官兵去征剿过一次,白折了许多人马,退回县里去了,正在招兵筹饷,打算再剿。我那朋友到吴石宕的时候,姓吴的已经没剩下几家,不得不具了甘结,做了林家石宕的工匠。凡是跟案子有牵连的,都进山去了。一应房产,也都由姓林的财东收了去,说是折赔他家的烧埋银子,分别典租给新招来的工匠居住。
“我那朋友是个极热心的人,不避风险,以收药材为名,特意又为我进了一趟白水山,见到了你叔,说起你因杀伤人命逃亡在外,不知下落,不明生死,写了一张自愿退婚的字据,连同那一百两纹银都交给他带回来给我。又说那半支玉簪原本在你身上,就无法物归原主了。我听了也是无可奈何。细想起来,祸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够丢手不管呢?那时候,我病得昏昏沉沉,气息奄奄,连明天活不活都不知道,哪儿还顾得许多?心想你只要逃出活口来,总会投奔我这里来的,就一心只巴望你早点儿来。人海茫茫,我上哪儿去找你呀!
“一等等到今年五月间,我久痢不愈,看看就是早晚间的事儿了。赶巧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庆,发来了请帖,我行动不得,不去又不行,不得已,只好让秀芝她娘独自走一遭儿。原不过只为应个景儿,不想在席间认识了巷头有名的财东张二家里的,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说了张二家里有多少顷地,有多少条船,一个独生儿子,又是多么聪明,多么俊俏,好说赖说,一定要把我们秀芝说给他。还说是一者借婚事冲冲喜,我的病就好了;二者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又得耽误闺女三年。秀芝她娘让她们给说活了心眼儿,第二天就相跟着过江去相亲。那妖婆准是弄什么玄虚来着,硬说孩子腼腆,见不得生人,没把她儿子叫来让人看,反倒拉了我家里的到了学塾里,一面让塾师把她儿子叫到座前去背书,一面叫我女人隔着窗子往里张。我家里的看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长得挺清秀的,口齿也伶俐,没回来跟我商量一声,当即写了八字合了婚,就把闺女许给人家了。闺女有她一半儿,我又在病中,你又没消息,也只好由她作主了。她们看我病得吱吱歪歪的,独怕我撒了手,私下里商量好了,六月里行聘,等天气稍凉一凉就过门儿。还是我拣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六日酉时,这也就是念着我在蛤蟆岭跟你会面那一天的意思嘛。
“我从你家里回来,就把那半支玉簪给了秀芝,先给她说了说你拾金不昧的故事,再说了说我家里就她一个女儿,衣食有余,选女婿不求有钱,但求人品好。她嘴里不说,看得出来心里是高兴的。去年听说你遭了祸事逃出在外,一早一晚也不知替你烧了多少香,保佑你平安,只求你早早来家。如今她娘又给她另寻主儿,哪肯答应?一口咬定见不着那半支玉簪这一辈子就不嫁人了。我这女孩儿,小时候我自己教她认过几个字,书读得不多,却爱看词曲,相信女子从一而终,相信落难公子会出头团圆。也不知她是哪儿得来的朕兆,硬说你三年之内一定会来招亲,三年之后你不来,听凭她娘另行择配。她娘好话说了几车,连蒙带唬的,一说有人看见你已经在天台山华顶峰善庆寺里出家当了和尚;二说只要她答应这门亲事,我的病就会好,这才算是死了等你回来这条心,勉强点了头。无巧不成书,说怪也真叫怪:自从许了这门亲事,我的病就渐渐地好起来了。想不到九九归元,万法归宗,张家算尽了机关,结果还是把你给送上门来了。这真叫鬼使神差,姻缘前定啊!秀芝这一年多的香,也算是没有白烧。说来说去,我相中的姑爷,你老婆子想破哪儿破得了?张家的这场官司,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等过两天咱家里的喜事办完了,我还得亲自找张二去算这笔账呢!”
本忠早就料到,自己离开家乡以后,林、吴两家的冤仇纠葛,将会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于排解;打起官司来,也只有输的理儿。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弄到劫狱杀人、进山落草的地步。两年来,自己在浙南转了大半个圈儿,一点儿有利于报仇雪恨的事情也没有做,不觉羞愧地低下了头。想到官兵进剿失利,势必调动大军,再次反扑。在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能够置身局外,不管不顾呢?尽管自己的武艺不济,但是山上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再说,这两年来,在师傅的点拨下,“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每天打熬锤炼,比起当年来,多少总有些长进吧?看这陈姓一家,对自己的遭遇颇表同情,也没有悔婚赖婚的意思,可是自己家仇未报,怎能在这里心安理得地招亲娶妻,贪图一时的舒适安逸呢!这样一想,站了起来向陈焕文深深一揖说:
“小侄自从离家出奔,时刻惦记着家里的消息,只是山川阻隔,自己又奔波无定,没法儿打听实信。今天听老伯说起,才知道我吴家合族被官兵困在白水山已久,至今事隔两年,不知生死存亡。此刻小侄心中,有如油煎火燎的一般,一刻也呆不住了,只求早日返回家乡,手刃林炳,助家叔杀退官军,另寻安身立命的所在。你家小姐已经跟张家结亲,我这里也把玉簪送回来了,大家两便,再好不过。小侄如今一者已经成了杀人凶犯,官家四处发出海捕文书,我不能耽误小姐青春,更不能连累伯父母;二者深仇未报,大恨未雪,也顾不上招亲娶妻,成家立业。即使小姐未曾许配张家,小侄原也打算专程来找一趟老伯,退回表记,省得耽误了小姐的终身大事。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了结,小侄就此告辞,星夜赶回缙云,和家叔共同抗击官兵。老伯的情,小侄时刻铭记在心,他日若能生还,定当造府叩谢!”
陈焕文一听,炸了,跳起来嚷着说:
“不行,不行!你这不是胡闹吗!挺明白的人,怎么一听说家里打了下风官司就痰迷心窍,分不出是非、理不出头绪来了?事情明摆着:第一,蛤蟆岭脚忘了牵牛,不是你的过错。我要是不急着拽上你回家,你一个放牛娃,还能把牛放丢了吗?你家里遭了祸事,归根到底,都是因我而起。我就是再不明事理,这点儿是非总还分得出来,要我丢手不管,这办不到。第二,我许亲在先,你杀人在后,一个人说话要算话。要是不问青红皂白,只因你杀了人就要退婚,那么成了亲的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也把闺女接回娘家来?杀人不是好事,但也要问个为什么。你杀人是被欺被逼,出于无奈。逼得急了,别看我老头子从来没动过刀枪,没准儿也会豁出命去捅死他仨俩的呢!第三,你当时杀了人,为什么不去过堂打官司,却要远走高飞,逃出在外呢?不就为了势力小武艺差,明摆着斗不过人家,这才先图逃个活口,等待来日报仇雪恨吗?如今事隔两年,你是有钱有势当了官了,还是武艺高强天下无敌了?这会儿你回去,能不能扭转乾坤,挽回大局?我看未必。凡是两姓结了冤家,从来都是越结越深,只落得一个两败俱伤,徒费人力物力而已。所以说,最好的办法,是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息事宁人,把冤仇解了。实在和解不了,就要想方设法给仇人以致命的一击,一下子就叫他再也爬不起来。对付仇人,第一要准,第二要狠。你们家的事,仇人本来是姓林的,不是官军;如今上山落了草,变成了跟官家作对,倒把自己的仇人放过了,这就叫没认准仇人。你想想,这么干合适么?凡是跟官家作对的,除非有回天之力,拉起一支人马来打江山,还可以落一个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豁出一条命去,倒也值得;如今就几十个人聚啸山林,打家劫舍,能成个什么气候?不是我爱说丧气话,古往今来,凡是小股人马上山落草的,除了受招安,早早晚晚总有叫官军剿灭的一天。你回去,只不过多送一条命而已,又有什么用处?别说是几十个人成不了什么大事了。就拿当年的长毛来说,兵不下百万,将不下千员,多大的声势?最后还不是全军覆没,落一个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家仇是可以报的,也是应该报的。但绝不要为报私仇跟朝廷作起对来。那样办,就是自己立于失败之地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两年工夫,你就沉不住气儿了?报仇,也有许许多多方法,各种各样的途径。硬打硬拼,不过是粗人莽汉的笨主意。聪明的人,讲究以巧制敌,以智取胜。杀了仇人,还叫他不知道脑袋是怎么掉的,这才叫能人高招儿呢!你既然已经隐姓埋名逃出来了,在班子里又只有师傅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如今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假戏真做,对外声称你已经在我家入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家只好招你做女婿,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张家的官司,自有我出面去跟他打。不单发去的嫁妆都要他如数退回,还要他替你行定纳聘,包赔我这里的一应开销。从今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安心读书,求取上进,他日进京赶考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苦练动夫求个武艺出众也好;跟我学做买卖挣个家财万贯也好,总之,手里先得有钱有势有本事,才能文的武的明的暗的一起上,置姓林的于死地而后已。你们家的人如果先你报了仇,当然更好;如果万一报仇不成反被其所害,还有你去跟他接着较量,可算有进有退,两全其美。我的话有理没理,你静下脑子来好好儿想一想吧!”
陈焕文的一席话,说得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