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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由高宗皇帝敕令把济善寺改名血印寺,以纪念法清和尚的英勇和恩德。这个血手印,历南宋、元、明以迄国朝,至今已有七百余年,依旧鲜明如故,也算得是一大奇迹了。诸位远客要是有兴趣,改日不妨亲去一游。错过了机会,也是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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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驻跸──指皇帝出行中的临时驻宿。
令官点头插嘴说:
“这话不假。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来到我们贱地,宝贝没有,这些古迹倒是很值得去看看的。要不然,可就虚此一行了。秀姑娘,该你唱曲啦!咱们可说好了,你得唱一支花哨点儿动情点儿的,可别再唱那些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东西了。你那里咿呀一唱,客官们哈哈一乐,大伙儿多喝两杯,这才有意思呢。要是大家都让你唱哭了,酒也喝不进口,菜也咽不下肚,只流眼泪鼻涕,大老倌花钱买不痛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刚才宝姑娘、红姑娘都是自己心中有事儿,感于怀而发诸口,吐一吐心中积郁,抒一抒胸中情怀,倒也情有可原;像你这样儿的,正在顺心如意的时候,真是朝欢暮爱,唱不完的欢乐!这一回,你要不把大伙儿给我唱乐了,看我不重重罚你!”
范学丹见有空子可钻,赶紧又上烂药:
“孔兄这就叫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马老板卖了船买车,上了岸改了旱路,这一向把秀姑娘闪得好苦!她那里也是满腹辛酸,只怕是眼泪多欢乐少,一张嘴,又是带哭的腔调呢!”
孔大方笑着说:
“正因为前一阵维禄兄冷落了秀姑娘,今天重叙旧情,秀姑娘更应该拿出看家本事来,把马老板唱动了心,从今往后把他牢牢地拴在裤腰带上才好呢!”
两个人一搭一档,把大伙儿都说乐了。马维禄涨红了脸,分辩不是,不分辩也不是。秀云斜睨着范学丹,言在意外地说:
“都说范大相公嘴巴子刻毒,一辈子不说一句实话;今天可也算是说了半句实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哪天不是眼泪拌饭吃?大老倌们要拿我们醒脾①,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罢哩!哪儿找称心如意的欢乐日子去?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学会了做戏,学会了嘴不对心说话。大老倌们要笑,我们就卖笑,大老倌们要乐,我们就卖乐;大老倌要肉,我们就卖肉,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自己的悲苦欢乐?那里还顾得上脸面羞耻?要说唱曲儿,我这里南的北的洋的土的雅的俗的荤的素的贵的贱的粗的细的悲的喜的酸的甜的苦的乐的什么货色全有,众位客官不是想听我唱支曲子找个乐子吗?没得说,全看我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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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醒脾──拿别人寻开心,打哈哈。
说完,拿起杯子来一口把酒全干了,抱过月琴来调了调弦,弹了一段过门,就开口唱了起来:
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着我黑油油的发儿,白生生的脸儿,月弯弯的眉儿,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胖乎乎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烘烘的肚儿,圆深深的脐儿,俏伶伶的腿儿,瘦小小的脚儿,三叉路口长着疏疏的毛儿,堆着丢丢的肉儿,露出丝丝的缝儿,夹着红红的豆儿,吐着瓣瓣的心儿,可不是嫩蕊般鲜花样千人喜万人爱紧暖干浅的香屄儿?你便成日价把鸡巴给它做个伴儿,也不辜负了这天生的妙物儿,怎还似偷吃的猫儿,要寻那腌腌臜臜的小伙儿,去钻那又脏又臭的粪窟窿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掰着奴的屄儿,比着他的臀儿,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白儿黑儿,闻一闻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道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
像这样的淫词浪调,她们妓家姊妹,谁不会唱个十支八支的?往常,只要是有客人开局票接她们出来侑酒,每一个人都要在酒筵上唱个三两首的。不过唱什么样的调儿,什么样的词儿,她们也都懂得看人下菜碟儿。要是官家拿了溜子①来溜,她们当然只能唱一些《八仙上寿》、《步步高升》之类的马屁歌、吉利曲以资逢迎;要是遇上文人名师的诗酒雅会,他们也会唱一些《琴挑》、《夜奔》、《待月》、《出塞》②之类的风流韵事以助雅兴。唯独只有在客商们的宴席上,这些人大都胸无点墨,不识风雅,千金一掷,只为买笑。就是把姑娘搂进怀里去了,也只懂得从上到下摸索她们身上的每一块皮肉,以此来求得情欲上的满足;对于她们的心灵大门,则从来没有也不知道怎样去打开来,因此根本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她们是悲是喜,是苦是乐。他们总以为,凡是当窑姐儿的,也和他们一样,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只要有银子,她们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可以零整出售的。千百年来,妓女和商人的关系最密切,她们也最懂得这些嫖客们要的是什么,因此早就准备下了他们所喜爱的货色,包括如何伺候,随时可以拿出来零售批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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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溜子──指溜单。本是官员出行时逐站通知地方上准备供应的文书,但常常被用来役使百姓,勒索供应,甚至叫妓女去唱曲儿侑酒。
② 以上四出戏,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莺莺待月》、《昭君出塞》的简称。
不过今天的酒宴,姑娘们可就有些吃不准了。孔大方虽然是个掮客,但是早年读过书,在当地颇有风雅的名望;范学丹虽然是个刀笔,但又是个出名的狂生;除了马维禄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之外,今天所请的几位客官,还大都比较斯文,并不那样俗不可耐。再加上宝、红两位姑娘别有用心,各吐衷曲,一时间酒筵上空气沉闷,调子低沉,弄得姑娘们也不知道应该出卖何种曲子为是了。直到东道主再三分说,秀姑娘方才豁然开朗:要说吟诗作赋,她比不上红云;要说唱几支逗乐的小调儿,她会的比谁都多,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听说这一个多月来马老板没到班子里露面儿,是因为去逛相公堂子去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唱这样一支曲子,总也算是即景生情,贴题靠谱儿,一定能够把大家都逗笑了吧?
一般说来,这种小曲儿,即便是在妓院里,也都是嫖客进入姑娘的房间以后,把丫头老妈子都打发走了,这才轻轻地唱给嫖客一个人听的。像这样在酒楼里的宴席上当着许多人唱,手里拨弄着琴弦,嘴里唱着曲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孤老,脸上还装出许多怪相来,也是很少见到的事情。看起来,秀云姑娘听说马老板上了相公堂子,真的“吃心”了。
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的卖弄声色,本忠感到十分难受和厌恶。他虽然生长在山村,逃亡出来以后又随着戏班跑遍了浙南,满嘴是粗话的泼妇骂街当然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像这样淫邪下流的唱词却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更不可想象这样的言词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之口。他感到恶心,感到脸上发烧,简直是活受罪,但又无法逃脱,只好静静地坐着,给她一个充耳不闻。而座中诸位客官,则大都是此中老手,像这样的小曲儿,不知道听到过几许了。不论是耳朵、眼睛还是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不在话下,甚至也许还嫌不够味儿呢!
秀云一曲歌罢,满座为之绝倒,大家都来与马维禄打哈哈:一时间击桌拍掌的,挤眉弄眼的,哈哈狂笑的,哇哇大叫的,丑态百出,不一而足,就连黄逸峰也不能自持起来,几乎忘了有晚辈在座,直乐得手舞足蹈,嘴歪眼斜,一个劲儿地擤鼻涕、擦眼泪。马维禄让大家揶揄够了,这才强忍住笑骂了一句:
“都是恶讼师瞎胡吣乱嚼的舌头!秀姑娘一向是个实心眼子,还不当真?快别听这个不长人心的挑拨,今天晚上,咱们俩重温旧梦,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范学丹也笑着回骂: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长人心,只有秀姑娘心里才明白哩!今天夜里你敢不上秀姑娘房里跪着去?你要是不去,别说是秀姑娘要跟你急了,连我都要跟你急了呢!”
马维禄哈哈大笑:
“你急?你急的哪门子呀?是贼上墙?火上房?小孩儿趴在井沿上?还是大鸡巴搁在屄帮上?哈哈哈哈!我说的这就叫‘四急’。该我交令儿了吧!”说完,没忘了把门杯一饮而尽,抓起不倒翁来,用两手使劲儿一搓。
沉闷的空气被彻底扭转了。座客除本忠之外,几乎全都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中间,有掩口尖笑的,有吃吃轻笑的,有浪声痴笑的,有协肩媚笑的,也有无声微笑的。独有红云,不但没笑,反而轻咬下唇,紧蹙双眉,依旧沉闷地低头不语,与本忠适成一对儿。
忽然间,狂笑、大笑、媚笑、轻笑全变成了一声惊奇的哄笑。红云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酒胡子又找到范学丹头上去了。恶讼师正在抓耳挠腮,急猴儿似的嚷着说:
“不行,不行!这酒胡子准是有鬼,要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找,偏偏第二次找上了我?嘉兴的掌故,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这不是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么?哪位朋友行行好,替我说一个,我这里封三十个大钱相谢。”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马维禄鄙夷地说:
“你当我们都没见过钱呢!收着你那三十个钱衔口垫背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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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衔口垫背──当时的殓葬习俗:给死者口中含珠、玉、钱、米,叫做衔口;在棺材内死尸褥下放钱,叫做垫背。
范学丹装出一脸的怪相来,苦笑着说:
“我这是真急了,才忍痛牺牲,从心尖子上割下这三十个大钱来。要不,谁不知道我是杨朱②的门徒,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三十个钱,买米够吃一天,买茶够吃十天,买水够吃一百天的,还少哇?有朋友伸手的没有?要没有,我可又要说我的三塔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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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杨朱──战国时人。《孟子》里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朱没有著作流传于后世,《列子》中转述他的学说,大致与墨子的兼爱正好相反。
令官也信以为真了,摇着手说:
“不行,不行!说过了的不许再说,说了也不算!”
范学丹不顾令官的制止,管自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满有道理地说:
“你不让说,我偏说。难道三塔寺就只许出一件掌故么?刚才说的是庙外面的塔,这一回说说庙里头的佛,总可以吧?”端着酒杯巡视一周,见没人反对,这才放下了酒杯,接着说:“咱们秀水,早年间出过一个杨太史③,凡是本地人,大概没个不知道的。杨老先生的道德文章,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家产资财,也称得上是富甲一方,百里之内,无出其右的了。不过这位太史公有一样毛病不好,那就是跟我一样:一毛不拔,一个铜钱捏在手里,能攥出水儿来。不过他吝啬是吝啬,却不缺德,所以比我又强些,倒有两个儿子;不像我似的,到今天年过不惑,连个儿子也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说到杨太史的这两个儿子,大公子长得胖,外号人叫‘洋油箱’,二公子长得瘦。外号人叫‘洋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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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太史──本来是古代的史官,明清时代用翰林修史,因此翰林院编修,俗称为太史。
刚说到这里,杨氏兄弟一齐指着范学丹嚷着说:
“好你个恶讼师!你要是变着法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