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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3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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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骑过太烈性的马,这鞭子是不是真有这样大的神通,我不知道。听我妈说:先父当年好骑烈马,只要手里有这鞭子,任它再烈性的马,都会乖乖儿地听从摆布。这本是先父生前心爱的宝物,一向由家母收在箱子里。今天单为哥哥从来没有骑过马,怕我的小马也欺负你,这才从我妈手上要过这两条鞭子来,给哥哥学骑马用呢!”

听完了素素这一篇概略的叙述,本忠半天没有说话。他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脑子里却在琢磨着故事中的那个达娃姑娘。尽管这是一件极难想象的事情,但在他的头脑中,居然浮现出一张满月似的圆乎脸儿来。他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月明如昼的深夜里闯入马群,用套马索套住最野的烈马时的微笑和欢乐,也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被残酷地活剥皮时的痛苦与愤怒。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他完全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所激动了。

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与素素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和一道不可攀登的高墙在阻隔着。听她在叙述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候,她几乎是无动于衷地在讲一个很普通的故事,至于故事中那个叛逆的生死,对她来说,那是无所谓的,不关痛痒的。她所感兴趣的,只是一个漂亮女奴的两只胳膊变成了一对儿漂亮的马鞭这样一件事情而已。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天生冷酷残忍么?还是她愚昧无知,对另一个世界中那些苦难的人们一无所知呢?

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也是一个叛逆,尽管身份和地位都已经起了变化,但是终究有一天要回到故乡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在这场搏斗中,自己是生是死,是浮是沉,现在还无法估计。但是,不管怎么说,作为自己的一个同伴,一个知心人,一个亲爱者,即便不能操戈披甲一同杀上战场吧,最最起码的条件,难道不应当是同情者、支持者甚或是参与者吗?那么,眼前这个素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于像达娃、像自己这样的叛逆,她能够理解、同情并且坚定不移地支持么?在决定跟她以什么样的关系结束这件事情之前,先弄清她的想法和看法,实在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本忠的沉默,引起了素素的注意和惊异,她还以为他被故事中的血淋淋场面惊住了,轻声地问:

“哥哥,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心里面害怕了呢?我就不相信天下的女人胆子都小,所以我就从小练胆子,练到黑夜里不点灯,我也敢一个人跑到后花园去。哥哥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还练过武,想不到胆子比我还小,真得从头跟我练一练胆子才好呢!”

多么天真而幼稚的说话呀!本忠转过脸去看了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坦率的,无邪的,而且还是脉脉含情的。本忠决不定怎样启发她,只好试探地问:

“听完了这对鞭子的来历,与其说是我心里害怕了,倒不如说是我心里难受更确切些。我问你,这个达娃,你说死得惨不惨?死得冤不冤?”

“这个达娃,要说她死得惨,倒是真惨;要说冤,我看一点儿也不冤,只能说是活该!谁叫她王爷的侧室不当,却愿意去当马贼呢!这不是放着现成的福不享,偏要去找罪受么  ?”

对于本忠的提问,素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马上就回答了上来,可见这个问题在她的头脑中早就已经想过,或者听人家谈论过,早就已经形成定论了。本忠进一步问她:

“要照你这么说,那些给王爷做妾的,都是在享福啰?不怕你生气,就拿你来打个比方:比如你父亲出事儿的那一年,你母亲要是没有抱着你逃了出来,而是抄家籍没以后,把你卖到王府里当了丫头。后来你长大了,出落得花朵儿似的;王爷看中了你,要收你做偏房,你是求之不得呢,还是死也不肯呢?”

素素没有想到本忠会把问题突然连到自己身上来,不觉羞红了脸,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这才强压着忸怩故作镇静地说:

“这要看这位王爷有多大年纪,平时的为人怎么样了。不要说是像贾宝玉那样最懂得疼女孩儿的,袭人、晴雯她们都愿意给他做偏房;就是像哥哥这样儿的心肠这样儿的人才,要我去做妾,我也认了。谁叫我命苦,父亲犯了罪丢了官,株连到女儿籍没为奴呢!一个女奴,又没有当正室的福份,不当侧室,还想当什么?不管怎么说,这总比长大了发出二门外头去随便配个小子强得多了吧?”

本忠没有想到素素居然有如此胆量,敢于攀扯上自己,说出别的姑娘所不敢说的话来。不过本忠还不满足,抓住她的话茬儿进一步追问:

“要是那个王爷又老又丑又坏,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疼女孩儿,只知道贪图美色,专门作践女孩儿呢,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做偏房、去享这样的福?”

本忠的话,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疼了素素的心,不由她想起了那个打过她主意的、本城盐运上的赵老爷来了。那个赵老爷,就是个又老又丑又坏的家伙。听说他每年都要买几个妾,喜欢的,留下玩儿个一年半载;不喜欢的,不出三个月又转手卖出去了。这种人仗着有钱有势,只知道作践女孩儿,哪会把女孩儿一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想到这个赵老爷,又想到达娃所不愿意嫁的那个老王爷,忽然间,她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娃靠拢了,接近了。想想自己,又想想人家,将心比心,一股热流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她几乎是呼喊而出地嚷着说:

“啊!我懂得达娃为什么要逃出去当盗马贼的原因了!要是我,我也会跟她一样逃出去的!”

本忠偏还要盯问:

“那么,你说达娃死得冤不冤呢?”

素素呐呐地说:

“多谢哥哥开导,今天我才懂得达娃死得太惨也死得太冤了。要这么说起来,那个老王爷倒是活该剥了皮做鞭子呢,只是谁也办不到就是啦!”

“要是你真的可怜达娃,那么你还忍心再使用这对儿马鞭子吗?”

“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上头,只想到有了这种鞭子就可以驯服最野的烈马;今天想到了,要是还拿它当马鞭子,我不也太不长人心了马?”

“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置这两条鞭子呢?”

“可以想见,王爷杀了达娃以后,是不会留下尸骨的。这两条鞭子,就是达娃现存的尸骨了。依我说,咱们明天就在后花园老梅树底下挖一个坑把它埋了,就算是达娃的坟。你说好不好?这一对鞭子,老王爷送来的时候就配有一个雕花儿的硬木匣子,里面衬着红绫子。咱们就拿它当棺材,一起埋了。尽管这是先父的遗物,我妈也许会舍不得;不过我妈什么都听我的,一说是我的主意,我妈就不会反对了。

本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微笑着问:

“要是你不怕别人笑话,明天葬了达娃以后,咱们备一杯水酒祭她一祭。今天晚上你先写下一篇祭文,明天开读,你说好不好?林黛玉写过一篇《葬花词》,那是一篇哀叹自己的身世,伤感‘他日葬侬知是谁’的无病呻吟的文章;素妹妹要是能写出一篇《葬鞭词》来,就算不能把林妹妹的《葬花词》给比下去,总也能跟它并肩齐头,共同传之于永世吧?”

素素把身子更挨近本忠一些,十分温柔地说:

“哥哥你真好。你不但疼活着的红云,你还疼死了的达娃。你比贾宝玉更懂得疼我们女孩儿。这样的《祭达娃文》,只有哥哥自己去写才写得好。我相信,以刘哥哥的奇才,写出一篇《祭达娃姑娘诔》来,一定比宝哥哥的《芙蓉仙子诔》更哀伤凄婉,更能叫人闻声下泪呢!”

本忠笑了一笑,像吟诗一样意味深长地说:

“只有挨个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烦恼忧伤;只有受过罪的人才知道罪人为什么甘愿去受罪,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同情受罪的达娃姑娘。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怡红公子贾宝玉,我并不希望姐姐妹妹团团转全都围在我身旁。像红云、达娃、晴雯那样的苦虫天下何止千千万,像我这样的叛逆在世上也不是独一无双。要是你懂得罪人和苦虫为什么要反叛,你写出来的祭文就会有血有泪而不单单是凄惨和哀伤。”

索素听本忠如此说,一层疑云迷雾,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睁大了眼睛,再次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客商、新认的哥哥、自己的意中人。难道说,这么标致洒脱文武全才的风流才子,会是从苦海中来为苦水所泡大的么?她不由得放下了达娃的祭文不提,先追问起本忠的身世来:

“听哥哥刚才说的,好像哥哥也是来自苦海之中,在人生的道略上他有过一段坎坷不平的经历似的。要是不拿妹妹当外人,信得过妹妹,能不能把哥哥的苦难身世给妹妹说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妹妹会助哥哥一臂之力,给哥哥当个帮手呢!”

本忠用手指了指后面,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

“不是我信不过你,第一是这些往事说起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得清楚的;第二是大路上耳目众多,有些话不便细说。等一会儿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正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素素会意,看看路上,行人虽然不算太多,偶尔也有人来来往往,不是对面相逢,就是擦肩而过;更主要的,还是马后跟着的那个丫头,步步相随,形影不离,马蹄得得中,虽不能字字真着(zhu ó濯),也难保不听见个片言只语。素素勒住了马,四面打望,见路旁不远有一处松柏环绕的大坟园,坟前有石人石马之类──那是早年间一位道台的陵墓,当地人称为“道台坟”的,就回头吩咐说:

“梅香,你把酒菜在道台坟上铺设端正了,就在那里等我们。这里路平,我们跑两趟,就回来吃午饭。”

说着,一提马缰绳,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回头又冲本忠叫了一声:“哥哥随我来!”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

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约莫跑了有二三里地,远远看见路边有一片桑田,桑田中有一荒丘。素素勒住了马,逐渐降低速度,到了桑田前面,就翻身下马,回过身来,又替本忠拢住了笼头。本忠也下了马。素素把两匹马的缰绳结在一起,把马在路边散放着,就一手拽着本忠的胳膊,一手指着桑园中的荒丘说:

“这就是昨天马老板说的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墓。咱们进去看看,就在那里坐会儿吧。”

两个人相偎着走进了桑园,幸喜这里静悄悄儿的,一个闲人也没有。荒丘旁边,有一块石碑朝天躺着,上镌“汉朱买臣离妻崔氏之墓”十个大字。字迹粗俗,刻工糙劣,分明是乡里中好事者伪造的古迹。素素把身上的披凤脱下来,面儿朝里叠成了一长条,铺在石碑上,拉着本忠并肩坐了下来,这才轻轻地说:

“这里前后没人,离大路也远,谁也听不见咱们说什么。哥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请在这里跟我细说吧!”

话到了嘴边,本忠倒又犹豫不决起来了。看看前后左右,四野静悄悄儿的,一个外人也没有。路上虽有几个过往的行人,都只顾赶他们自己的路,不会来管桑园里的这一对儿在说些什么。路边儿,两匹马并肩低头在悠闲地刨着蹄子啃着草。身旁,一双真诚坦白而又稚气无邪的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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