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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前的广场,是北高南低的一漫斜坡,舞台搭在最低处。因此,看客们只消席地而坐,就可以看到台上的精湛表演。大多数女客都带着草席,松松地卷成一个筒子,横放在地上,再铺上蓝布夹被,坐在上面看戏,倒也不算太苦。高脚灯台早就在广场上逛够了,哪儿卖什么,已经一清二楚,就把瑞春带到一处草席摊面前,花几十文钱买了一条质地极劣的窄幅单人席子──这都是在别处卖剩下的剔庄货,特地拿到庙会上来卖给急需的香客,反正三天一过就扔的东西,人家也不会计较质地好坏──在远离舞台的空旷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候台上的“花八仙”已经下场,正在唱的是吉庆的过场戏。
按照惯例,这里的庙会,一不演武戏,二不唱苦戏,除了开场戏必须是《五子登科》、正戏必须是《天河配》之外,演的全是以男欢女爱为主的风情戏。这时候,台上的吉庆戏还没有下场,台下的观众醉翁之意不在酒,似乎这戏只是演给织女娘娘看的,与自己毫无关系,因此并没有几个人专心在听戏,而只顾谈笑打闹,喧哗不已。台上唱戏的也知道这是不受欢迎的过场戏,一个个有气无力地唱着做着,好像三天没吃饭那个劲头。
好不容易两出吉庆戏下场,接演的是折子戏《拾玉镯》。
据熟知戏班子底细的人说,扮演傅朋的小生和扮演孙玉姣的小旦,本来就是两口子,因此在台上表演起来不但更加逼真,而且无所顾忌,别人做不出来的轻薄举动、讲不出口的风骚话语,到了他们的戏里就都成了家常便饭,不在话下了。
这出戏,瑞春做姑娘的时候看过不止一次;出阁以后不到一个月,新娘变成了孝妇,三年居丧,接俗例两年零四个月满服,如今头一次点上胭脂、戴着红花儿出来看戏,越看越觉着这戏跟自己以前看过的很有些不一样。要说孙玉姣,虽是个小家碧玉,总也还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年事日长,情窦初开,见了风流男子、美貌少年,有几分动心倒是不足为怪的;等到真地跟陌生的小伙子面对面地逗起风情来,不免又会娇羞满面,不知道往哪里躲哪里藏是好了。以前的戏班子演这出戏,都是按这样的戏路子演的,倒还合情合理。可是看今天台上的这一对儿,男的是色中饿鬼,女的是淫贱荡妇,刚一见面,稍一挑逗,连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就像两块牛皮糖似的粘在一起,勾肩搭背,贴脸靠腮,你拥我抱,难解难分,一副再也拆不开来的样子,叫人看了恶心。细想想,天下哪有这么不要脸面不知羞耻的大姑娘?
但是这样的戏,台下的不少观众,包括高脚灯台在内,却都看得非常入神,似乎也很满足。很可能在她们看来,男女之间只有这种赤裸裸的情欲才算是真正的风流,只有这种色迷迷的调笑才算是真正的欢乐,除此之外,就无所谓男女之爱了吧?
随着台上演的风情逐渐入港,台下的观众也逐渐如痴如呆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也进入到自己曾经亲历过的往事中或仅仅是空想的幻觉中去了。
瑞春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心头也突突地跳个不住,打衣襟上扽下一条罗帕来,托着香腮,不觉也陷入了沉思。恍惚迷离中,突然想起戏中的傅朋原是家里聘有妻室的,之所以会背着正妻在外面偷鸡摸狗,是不是因为当大奶奶的不解风情,不能像台上这个小旦那样长于卖弄风情、善于勾引男人呢?想着想着,台上的这个傅朋好像一下子变成林炳的模样了。不错,在自己的记忆中,林炳也是这么轻佻这么犯贱的一路男人。房帷之中的事儿不要说起,甚至就在那么大的两个丫头面前,不也是动手动脚,没遮没拦,什么话儿都说得出口,什么事儿都办得出来么?照这条路子联想起来,当初他跟城里的那个翠花儿,当然也是跟今天台上的这一对儿似的无所不为、无所不至的了!
瑞春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儿,心里不由得一阵一阵往上翻酸水儿。再一想:林炳近来之所以不常回家,是不是嫌她不解风情,因此才有了外心和外遇了呢?一想到外遇,台上那个孙玉姣,好像就是迷住了林炳的狐狸精,那副淫荡的下贱相就更其不堪入目了。她想:一个正经女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奶奶,要是非得如此犯贱才能获得丈夫的欢心,她宁可不要男人,一个人孤身过一辈子。她负气地低下了头,一种要生个儿子的念头更加强烈地从她的心中呼喊而出了。
一阵清脆的小堂锣声,把瑞春从沉思中惊醒。抬头看看台上,风流戏的“精彩”部分已经结束,小丑扮演的刘媒婆上场了。台下的人声又开始鼎沸起来,终于把丑婆子那些插科打诨妙趣横生的话儿全都淹没了。瑞春偶一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高脚灯台的身边又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子,两个人正在挤鼻子弄眼地拉拉扯扯,分明也在演一出真正的《拾玉镯》。高脚灯台原本是和瑞春同坐在一张席子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坐到她自己带来的一条蓝布夹被上去了。从距离上说,现在已经是靠那个男人近,离瑞春远;再说,这两个调情的人正在将次入港的关键时刻,全部精力都用在对方身上,根本就没想到有人会不看台上的戏却来看台下他们演的戏,因此居然没有发觉瑞春在看他们。倒是瑞春错眼看到了人家的隐私,自己先红了脸,急忙侧过身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刚一转身,这才发现四周的情况与坐下来看戏之初已经大不一样了。开场的时候,男客大都紧挨在台前站立,女客大部稍靠后些席地而坐,台前的观众是前挤后松。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三变两变,有些男客逐渐往后面撤退,渐渐地挤进了娘子军的行列中来,而且居然水乳交融,亲密无间,终于一对儿一对儿地越靠越紧,都在那里推推搡搡,搂搂抱抱,唧唧哝哝,抠抠摸摸,与台上同样地演开《拾玉镯》了。瑞春觉得左顾不行,右盼也不妥,只好两眼凝神,向前平视,全神贯注到台上的精湛表演中去。
台上的《拾玉镯》已经下场,更加风流的《游龙戏凤》又登场了。据熟悉戏班子角色的人说:这扮演正德皇帝的老生和扮演一夜皇后凤姐儿的小旦也是两口子,因此台上的表演也与一般戏班子的《游龙戏凤》大不相同。在《抬玉镯》里,一个是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有斥革功名之忧;一个是刚懂风情的闺中少女,有被人发觉之虑,两人全都“色大胆小”,演戏也只演到调情定情为止。《游龙戏凤》里,一个是游戏民间的皇上,无所顾忌;一个是捧酒侍客的胡姬,久经沧桑,两人全是“艺高色大”,因此,演起这场戏来,除了“百般调戏”、“半推半就”这些过场戏之外,到了最后就非演到床上去不可了。当台上的凤姐儿得悉眼前这位客官果然就是当今皇上的时候,立刻扭动着腰肢,跪地讨封,接着就心甘情愿地让皇上拦腰一把抱上床去,而且让罗帐在台上大抖特抖起来,台后的文场还特意打了一通镲钹作为烘托,引得台下的观众连声叫好,狂笑不止。
眼看着台上这种淫邪的表演,瑞春心中暗暗骂了一声:“缺德!”同时忍不住又拿眼睛去瞟了一下身边的那位小婶婶。许是受到了台上如火热情的感染吧,高脚灯台难于抑制自己的一腔邪火,与身旁那个陌生男子越靠越近,整个上半身,几乎全倒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也把她拦腰搂住了,两人正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在交换着彼此心头的爱欲。正当瑞春往她那边投去偷偷的一瞥的时候,高脚灯台正好也往瑞春这边警惕地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半路上碰了个正着。尽管高脚灯台乃是个中老手、此中宿将,但是作为一个长辈,明目张胆地在小辈儿面前跟野男人调情,到底是件脸上挂不住的事儿。只见她蓦地正了正身子,就势把那个男人一推,嘴里轻轻地骂了一句:“你这个死男人,大热天儿的挨得我这么近,不怕长痱子么?”说着,又往瑞春这边凑了凑。
瑞春一眼看见高脚灯台在跟那男人勾搭调情,本来已经很快地回过眼锋注视台上了,及至听见她借故发作,又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正好看见那男人用手扽了扽高脚灯台的衣角,憨笑着站起来,意在言外地说了一句:“你这里热,我找个清静凉快的地方去,还不行么?”就转身走了。
等那男人走了以后,高脚灯台一半儿掩饰一半儿自我解嘲地对瑞春说:
“这个地方,每年七月七庙会,来的都是求子的女香客,那一帮游手好闲的青皮光棍儿们,就像是苍蝇闻着了腥味儿似的,一拨儿一拨儿地尽往这里飞,总惦着在这里拣个洋落占点儿便宜。日子一长,名声都叫他们给搅和坏了。你瞧瞧: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家里管教严的,根本就不让上这里来。这个地方,就成了这一帮青皮们的天下了!”
瑞春看了看前后左右,果然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成群结伙儿地在女人堆儿里钻进钻出。有几个搭上了茬儿的,正拥着他们的猎物在下功夫进行诱捕。也有那么几个家教不严或是不明就里的少年郎上山来看戏,衣服穿得鲜艳点儿的,人品长得端正点儿的,反而到处受到女人们的注目。甚至还有那寡廉鲜耻的下贱女人,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走过来,竟敢印判逼ち炒丈先ゴ钰ㄋ祷岸摹H鸫嚎丛谘壑校亲永锴崆岬睾吡艘簧担
“这也不能全怪男人。我看有些女人,自己就不正经。我这里规规矩矩地坐着看戏,有人敢挨近身来,不拿老大耳括子搧他,那才怪哩!”
一句话把高脚灯台说红了脸,磨不丢丢地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儿来。瑞春也颇后悔不该说得过于露骨,一家伙扎着了小婶婶的肺管子。正想拿别的话岔开去,不料高脚灯台干脆圆乎脸儿一抹成了长乎脸儿,不以为意地压低了嗓子微微一笑说:
“其实嘛,这里面倒是有些奥妙的,只是你不懂罢了。你不想想,这些老娘们儿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图的是什么?俗话说:母狗不摆尾儿,公狗不敢上前。她们不怕走几十里山路来赶这个庙会,说到底,不就为了要个儿子么?”
瑞春一时间没有听明白话里面的话,不解地说:
“要儿子,也不能不要脸哪!到这里来赶庙会,为的是烧香许愿求子,可不是来找野汉子的呀!”
高脚灯台见瑞春在活生生的事实面前还不醒茬儿,干脆再压低一点儿嗓子,把话儿挑明了说:
“说你不懂这里面的奥妙,你还不信不是?要知道,世上这不生儿子的,无非是两种原因:一种是祖先缺了大德,命中注定无子的;一种是阴阳不调,不能生育的。对前一种,还可以在神明面前祷告一番,用许愿祈攘的办法求上苍恩赐一个儿子;独有这后一种,毛病又是出在男人身上的,别说是织女娘娘无法可想,你就是把王母娘娘请下凡来,也还是没有办法的。这一路人要想生儿子,除了借个种子之外,别的高招儿就没有了。俗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要想生儿子,又想当贞节烈女,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再说,这借种的事情跟淫奔私通又不一样。这是在织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有缘千里来相会,春风一度,不过只为一索得男,事后就各不相干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