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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到家来要兑银子,那时候当铺已经亏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还赌债?金银大嫂无可奈何,不怪丈夫不长进、不学好,反倒说是自己命蹇福薄,守不住家财,流着眼泪把荣昌当铺和两进楼房都倒给了吕敬之,总算还清了赌账,两口子搬到两间平房小屋里,靠金银大嫂做针黹养活着男人。
赵金银经此一役,长了记性,倒是裹足赌场,再也不赌了。怎奈他公子哥儿出身,一应生理全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烧烧鸦片烟,坐吃山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吕敬之十分夸奖金银大嫂的贤德淑惠,就把她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又把赵金银安排在绸布庄里帮闲打杂。两口子十分感激吕敬之,也都格外地尽心。赵金银好歹也读过几年书,改邪归正之后,生意上的事情也渐渐地熟手内行起来。
自从金银大嫂来到吕家以后,瑞春待她比亲嫂子还亲,甚至于吕敬之两口子说了不听的话,换了金银大嫂来说,没个不听的。金银大嫂也十分喜欢瑞春的聪明伶俐和要强的性格,恨不得把自己一肚子学问和一手好针线活儿全教给这个女学生。到了瑞春十四岁那年,吕敬之亲为女儿选的四本书都读完了。虽然比不上女学士那样能诗善赋,却也能写会算,粗通文墨。手底下什么宽的窄的带儿,粗的细的线儿,早已经攒下了百十来斤,婆家人口再多也尽够使的了。这时候,吕敬之又为她买进一个俊俏伶俐的一生丫头①叫凤妹的来,三个人连日带夜地赶着绣枕头,做围裙,做“上贺鞋”和“谢媒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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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生丫头──也叫“一生人”,指没有经过转卖的丫头。
缙云风俗:新媳妇儿过了门儿,要给婆家所有的长辈每人各送一双鞋“上贺”,客气而出手的,连平辈的直系亲属如哥哥嫂子等也送。此外,还要给媒人各送一双鞋“谢媒”,以补来回奔走磨穿鞋底儿的意思。这种上贺鞋和谢媒鞋,按规矩都得新媳妇儿亲手做,也是以此显示新娘子手艺高超的意思。一般都是纳聘定亲以后,向婆家和媒人讨了鞋样来,一双一双慢慢儿做,也有人生怕婆家人丁多,纳聘后接着就迎娶,时间紧,做不过来,于是乎有心眼儿的姑娘大都未雨先绸缪,来一个有备而无患,按平常的尺寸大小先做出一批来,等定亲以后鞋样来了,看缺几双再补几双,就轻松多了。
至于新娘子上轿穿的衣服,规矩是定出过门儿的日子以后,临上轿前把裁缝请到家里来赶制的,俗称“赶上轿”,可能是为了更合身更合时令的缘故吧。除此之外,四季衣服,被褥帐帷,木器家具,动用家伙之类,有的可以请师傅专做,有的则非到处州、温州、杭州等地去购买不可。买多买少,买好买坏,那就要看婆家聘礼的轻重和娘家是否有钱是否疼姑娘了。
吕家是壶镇首富,家里开的是布店,什么样的料子没有?伙计出门办货,什么大码头不去?瑞春又是独生女,比掌上明珠还明珠,街面儿上都称她为“壶镇一颗珠”,做娘的恨不得把半爿布店给她带走做陪嫁才解气。十七八岁了,虽说还没人家,嫁妆却早就已经备办得整整齐齐:大件儿从橱桌箱柜,小件儿从杯盘碗盏,都是双份儿的上品细活儿。
这一回,林国栋送来一千两聘金,壶镇街上早就轰动了。吕敬之坐在账柜儿前,不时有那老相识老主顾踅进店堂来道喜道贺,问长问短。吕敬之容光焕发,笑得闭不拢嘴,秃脑袋也比往常更光更亮了。这千金聘小姐的事儿,在壶镇可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儿。不用说,这是抬高身价光耀门第名声远扬的好事儿。当着众人,吕敬之笑嘻嘻地说:
“我吕某人闯荡半生,经商开店,买卖赔了本儿,东摘西借当尽卖绝急得想上吊的日子也有过。几十年来,勤勤恳恳,惨淡经营,如今总算家道小康,用不着发愁每天开门七件事①了。头十几年,长毛反反到壶镇来,幸亏及早有了准备,不过损失些粗重浮财,总算没有伤筋动骨,不上一年就又缓过气儿来了。可见一个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奈何不得眼红不来的。我吕某人一不指着这一千两聘金银子做本钱开买卖,二不是收陪门银子②卖闺女。亲家翁既然送来了一千两,少不得我还得赔上一千两,把儿女亲事上的钱全花在儿女亲事上,无非是一遂向平之愿③而已。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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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开门七件事──指柴米油盐酱醋茶。
② 陪门银子──指聘礼。《旧唐书》中说:“高宗诏天下嫁女者,所受财,皆充所嫁女之资装,其父家不得受陪门之财。”
③ 向平之愿──指了却儿女亲事的愿望。向平,东汉时隐居不仕的名士,建武中了结儿女亲事之后,即与友人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
娘指着一千两聘金问闺女:满屋子的嫁妆,还缺什么?瑞春眼看着两拜匣银子,心里着实高兴,既感到了公婆和丈夫对自己的疼爱,也感到了自己的身价与众不同。要说嫁妆,父母亲准备下的,自己这几年来攒下的,也确实不少了。比起跟自己同岁的小姊妹来,她们出嫁的时候,哪有自己这些嫁妆的一半儿?奇怪的是:天下有受不尽的罪,就有享不完的福,像瑞春那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远的且不去说它,白竹卢举人的闺女嫁到壶镇来,嫁妆十里红,两套银台面,这是远近闻名的。像瑞春那么大的姑娘,有眼见的,有耳闻的,平时言谈话语之中,谁不眼红?如今眼前现放着这两匣银子,何不趁此机会一遂生平之愿?可是一个姑娘家,守着一屋子红木家具,皮棉绸缎,房里厨下,动的用的,应有尽有,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说“不够”二字?到底是天生的聪明姑娘,“心有灵犀一点通”,再加上女学士的熏陶开导,心眼儿比比干①多一窍,嘴巴子比八哥儿更会说,听她娘这样问她,脸一红,头一低,装出一副羞人答答的神情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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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比干──是纣王的叔父,为殷相。《封神演义》中说他的心眼儿比普通人多一窍。
“爸爸常说:好男不吃家中米,好女不穿嫁时衣。又说:富贵有命,人力难争。女儿命薄,眼前这许多妆奁,就够我折福的了。再说,舅舅家也是壶镇数得着的大户,穿的戴的,使的用的,总也不会太缺少。女儿要是有福气呢,缺什么少什么都会有的;女儿要是命薄,再多的陪送也不一定守得住。自古到今,有几户人家是靠嫁妆发家的呀?照女儿想,这妆奁陪送,无非是给父母亲争个面子光彩的意思。都说我家是壶镇首富,只要在嫁妆上不让别家压住,也就得了。前年白竹卢家嫁闺女,不知道婆家送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要是比舅舅多呢,咱们就不必说了;要是比表哥少,那咱们在陪送上头少于他家就有点儿不大好看了。到底怎么办合适,还得爹妈作主。”一番话,说得有进有退,好比是铁打的筲箕──点水不漏。
俗话说:知子者,莫若父。那么,知女者该是谁呢?当然是莫若母了。瑞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壶镇通街上的姑娘就数她大。多少个跟她同年的甚至比她小的姊妹们,早都已经出阁,有的还做了母亲了。十九年朝夕相处,女儿心里惦的什么,做娘的哪能不知道?卢举人家聘姑娘,收了八百两纹银,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瑞春当然也明白。这会儿说是不知道卢家收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分明是不说出“咱家收的聘金比卢家还多”这句话来,而要她母亲自己去琢磨。这层意思,做娘的也清楚得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瑞春妈一向是疼闺女的,还能不向着闺女吗?想想瑞春的话,也确实有道理:论聘金,比人家多收二百两;论家境,卢家虽然祖上当过尚书,自身却不过是个府学训导,除俸银之外,别的进项并不多,指的还是那几百亩祖产的租谷。比起吕家又是布店又是当铺来,一个是死水,一个是活水。论全年的收入,三百亩稻田倒是能收十多万斤租谷,去皮碾白,就算能落下十万斤大米,不也一共才一千两银子么?吕家贩卖布匹,一年的红利就不止一千两,当铺里的买卖,那就更没谱儿了,遇上那不识货的主儿,拿一件价值百儿八十两银子的珍玩去当几十个大钱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的。既然如此,在陪嫁这件事情上,即便盖不过卢家去,总也得跟卢家不差上下,才能在人前挺得起胸脯子来。如今收下这一千两聘金,不用在闺女身上,用到谁的身上?
瑞春的娘跑去跟大肉球一商量,老头子比老婆子更要脸面,一听说是给闺女添妆,还有个不同意的?当即决定:一定要盖过卢家去,让壶镇街面上的老老少少也开开眼。正好店里的伙计正好要到温州去办货,就叫他顺便找一家知名的银楼定打一副金台面、两副银台面,另外多带银两,看见有什么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可以便宜行事,只管买来。第二天,又请了一帮粗细木匠、铜匠锡匠、皮棉裁缝来,只要是用得着的家伙、穿得着的衣服,可着样儿一件件添置全了。
隔不多久,老伙计从温州回来,除了新打的金银台面之外,还有一座慎昌洋行经销的大自鸣钟、一只十分精致的金壳怀表。那个年代,全中国都还在用日晷测时辰,钟表这东西,还是十分稀罕珍贵的贡品,只有深宫内院、皇亲国戚和大爵位儿的官宦人家,才有那份儿福气消受,至于缙云县,只怕还没有几家人家有这洋玩意儿呢!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同治十二年癸酉仲秋。
这一年的秋天,天是阴沉沉的天。秋雨连绵,淅沥淅沥,满腹愁怨的人,遇上这种天气,更是愁上加愁,更感心酸。真个是:窗外雨丝滴滴,窗内泪珠涟涟,秋风秋雨倍添烦,教人肝肠寸断。
这一年的秋天,地是湿漉漉的地。泥淖水坑,道路翻浆,出门在外的人,一步一滑,三步一跌,即便乘车骑马,也不免马蹄溅水,轮陷车翻。这叫做:昔云蜀道险阻,今叹胜似江南,马陷车翻人扬鞭,像煞泥牛鬼判。
就在这凄风苦雨的季节中,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林炳的心中却有一个他自己的春天。尽管天气依旧是斜风细雨,不停不歇,土路泥泞,又滑又粘,可是处州科试①已选,到省城杭州去赴乡试的吉日也已经择定,绝不能轻易地随便更改。反正坐的是轿,有篷有顶,干干松松,挨淋的不过是抬轿子的脚夫,大不了多花几个钱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出永康过金华到兰溪,下了船,就什么也不怕了。对他说来,阴天下雨,不是和晴天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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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科试──各县秀才在赴乡试之前的一次甄别考试,由省级主持,在州府进行。
到了择定的吉日那天一大清早,林炳穿上他表妹亲手做的衣物鞋袜,贴身带着表妹的信物佩珏,腰上挂着丈人的回定龙泉剑,打扮得威风凛凛,仪表堂堂。洗漱整冠之后,点上一炷清香,先在进士老爷的神位面前叩了头,祷告乃祖保佑一路平安,考场吉庆如意,然后用过早点,叮嘱林焕在家要听话,不可荒疏学业武艺之类,这才辞别父母,出门上轿。
林国栋亲自送出大门外来,先吩咐跟去的来旺儿:“这次你大爷赴省赶考,是好是歹,干系都在你身上。要是… 路上伺候周到,大爷高高得中回来,一定重重有赏;要是贪玩儿躲懒,有什么闪失差错,回来仔细你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