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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春想了一想,正色说:
“我爹是不抽烟的,我家的丫头,谁也不会做泡烧烟。你爹可是抽烟的呀,平时都是谁给他做的泡烧的烟,你还找谁去,不就完了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中了举人赚人家叫你一声‘老爷’呢,连这么点儿事儿都分拨不开,往后你还怎么管这个家和壶镇团防局里的事情?”
林炳摇摇头说:
“你过门来半个多月了,什么时候看见我爹抽烟叫小丫头伺候了?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动手,得闲工夫了,就自己做泡,做出一盒子来放着,什么时候想抽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歪在烟榻上消消停停地抽。最多八月里收租忙不过来,让来旺儿帮他做几个泡罢了。”
瑞春听说来旺儿会做泡,笑了起来说:
“既然来旺儿会做泡,你就让他去伺候大老爷一回吧。你自己的人会做泡,倒来跟我商量什么?”
“可人家要的是丫头,我打发来旺儿去合适吗?”
“反正是做泡嘛,丫头小子不一样么?”
林炳讪讪地退了出来,边走边在琢磨这件事儿。刚走到穿堂门边,正好碰见来旺儿迎上前来,回说太爷房里催着要烧烟的丫头呢。林炳想想给太爷烧烟的丫头实在没法儿着落,只好按照瑞春的主意,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去了。
来旺儿这个孩子,原是一个长工的孤儿。十年前,林家有个长工上山去砍柴,让毒蛇给咬了一口,回家后没来得及去讨药就死了。他媳妇儿出典①在外乡多年,男人一死更不愿意回来。家里只剩下祖孙三人,一个老的已经六十开外,两个小的一个刚七八岁,一个才五六岁。林国栋看着老的还能干点儿杂活儿,小的已经能放牛割草,就把这祖孙三人收留下来,只管吃穿,不给工钱,还落下一个惜老怜贫体恤孤儿的好名声。如今老的已经故去,大的一个来旺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头几年林炳见他长得挺机灵俊俏的,就叫他跟着自己当个小厮,把放牛的差使留给他弟弟来喜儿一个人去做。林国栋是个精明人,有个孩子在跟前,准不会叫他闲着,跑腿儿传话,送茶递水之外,实在没事儿干了,就把他叫到烟榻跟前去教他做烟泡,伺候林国栋烧烟。算起来,林家的下人中,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应付这一手活儿。如今太爷发出招贤榜来要找这一路人才,就只能打发他去了。主意打定,眼望着来旺儿透着十分温和十分亲近似的笑嘻嘻地说:
……………………
① 出典──封建时代,一直到解放前,浙南山村中的婚姻制度除买卖婚姻之外,还有一种出典制:贫穷人家,多数是男人帮工外出,把妻子出典给娶不起妻子而又想延续后代的人,旨在生儿育女,或三年,或五年,期满仍回夫家。也有因原夫死亡等原因不回夫家的。
“你是知道的,咱们家里,哪有会烧烟的丫头哇?我房里的那两个,我都问过了,她们谁也不会。没办法,只好辛苦你去伺候一趟啦!烧完了烟,再把莲子八宝粥给太爷送进去,多加点儿小心,别把太爷给得罪了。”
来旺儿一听,这桩美差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儿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吓了一跳,又不敢驳回,急得直搓手,眼望着林炳嗫嚅地说:
“大爷怎么作弄起小的来了?人家指明了要的是丫头,怎么又打发我去呢?”
林炳却冲他挤挤眼睛努努嘴,傻乐着说:
“反正是烧烟呗,丫头小子不一样吗?快去吧!好歹把今天晚上对付下来了,大爷明天重重地赏你!”说着,把来旺儿往太爷住着的那个房门口直推。
来旺儿听林炳这么说,不敢不去,只好提着心捏着汗一步一挨地走了。林炳眼见他进了门儿,又等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没听见屋里炸窝儿,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去。
林炳前脚刚进门儿,还没给瑞春细说端详呢,后脚来旺儿又在门外叫开“大爷”了。深更半夜的,来旺儿没敢进屋,只在门外隔着窗户说:
“回大爷,太爷打发我回来了。”
林炳吃了一惊,忙开了门出来问:
“你给太爷烧烟了吗?”
“烧啦!我进门去,太爷正躺在烟榻上瘾着,一个跟班儿的在做泡。我请了一个安说:‘大爷打发小的来伺候大人烧烟。’太爷只瞅了瞅我,没说什么。我就从跟班儿的手里接过烟签来替他烧,刚烧了一泡,太爷就吩咐铺床,打发我回来了。”
“太爷还说什么来着?”
“太爷就说了一句:‘不抽啦!难为你,回去吧!’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我也不敢问什么,就回来了。”
林炳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像是什么漏子:晚饭前抽足了烟,饭后随便抽几口就睡觉,倒是常情,也就不往心里去。打发来旺儿上厨房去给太爷取莲子粥,自己进房跟瑞春细说了一说前后经过,瑞春也觉着没多大不是的地方。昨夜一宿没睡,今天又赶了一天孝衣孝帽,早就已经眼皮发粘,睁不开眼睛来,就吩咐卸装铺床,吹灯睡觉了。
第二十一回
连蒙带诈,大老爷验尸问案
治丧养伤,原被告给假取保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林家大院儿里鸡飞狗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穿梭也似的:一会儿喊汤水,一会儿传早饭,房间内烟雾腾腾,院子里人影幢幢。嘁嘁喳喳,嘤嘤嗡嗡,像炸了窝儿的一群马蜂,像粪堆上的一群苍蝇,像争夺骨头的一群饿狗,像闯进羊圈的一群恶狼。乱成了一锅粥,忙了个不亦乐乎。
县太爷到底是打当今皇上身边来的朝里官儿,听惯了说一不二的圣旨,传惯了不打折扣的钦命,金口玉言,简直就跟铜匠师傅铸出来的金钟一样,连一丝一毫都是相差不得出入不得的:才交卯时,就已经梳洗完毕,传出话来,叫开早饭,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又歪在烟榻上烧了两口烟,啜着来旺儿送进去的贡饼香茶。掏出耷拉表来看了看,长短两支针正好上下对直,已经是卯正时刻了,这才伸个懒腰,起来穿上快靴补褂,戴上大帽子,传话点齐了三班衙役,带上文案、书办、仵作,由林国梁前导,起驾往后院儿高升宝座。三声堂威喊过,太爷开审问事。
头一天晚上,吴石宕人就已经知道了太爷驾到林村的消息。立本刚想到林家去打听一动静,正好林国梁派了一个庄客来传话,说是太爷吩咐下来:明天卯正准时开审,凡是昨天晚上到过林家后院的吴石宕人,都得在卯时以前赶到现场听审,不得有误。
林家的庄客刚走,用不着立本挨家挨户去通知,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吴石宕十几户人家的大大小小全挤到立本的家里来了,把一间原本就不太大的屋子挤得严严实实的,床上柜儿上全坐满了人,连个插足的空儿都没有。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样见官儿以及估计着县太爷都会问些什么话应该怎样答这些事情,七嘴八舌的,有说只要盯住了林家偷牛,又仗势行凶,官司就输不了的;有说趁着太爷下乡来亲自踏勘的工夫,非得把立志的生死下落追问个水落石出的。小娥一听说太爷在林家过夜,心里就嘀咕:这一夜工夫,林家还不好酒好菜好吃好喝地上足了劲儿奉承这一帮衙门里出来的官差吏卒们?俗话说:“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短。”大把儿的银钱到手,大碗的酒肉下肚,明天问起事儿来,要是官儿差儿的上上下下全都向着林炳,吴家岂不是要吃亏?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说:“宁交贼,不交番儿①。”公门中人,有几个不是除了铜钱银子之外,连爹娘都不认的?
……………………
① 番儿──也叫“番子”,原指锦衣卫侦事的,也泛指捕快衙役。
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小娥悄悄儿这把自己的顾忌跟她叔叔说了。立本却说:县太爷下乡来,住在团总的家里,也是合乎情理的。那么多人,不住林家大院儿,又能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第二天天不亮,吴石宕前天晚上到过林村的原班人马全都到了林家后院儿,不但一个不少,倒还多了一个月娥。
自打去年刘教师讲了他那一节不平凡的身世以后,月娥对那些当官儿的老爷们就打心眼儿里没好气儿。这次金太爷下乡来,不住壶镇,却径直住到了林炳家里,更叫月娥相信当官儿的总是跟有钱人伙穿一条裤子,因此非亲眼去看看这个县太爷是怎样审案的不可。立本说:地保没传的人,怎么好自作主张去听审呢?无奈月娥吵着非要跟着去不可;好在林家的后院儿她已经去送过好几次饭,知道本良他们现住着的那间屋有一扇格子窗户正斜对着专为太爷问案才搭起来的席棚,躲在屋子里朝外看,总不妨事的。立本缠她不过,嘱咐她不要出头露面,只说是去给本良送饭的,就把她也带上了。
天亮以后,往常只有佣工仆妇牵牛喂猪的林家后院儿,由于县太爷的光临而忽然间庄严肃穆起来:席棚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三班衙役,一个个闭着嘴,绷着脸,好像哪位欠他们每人二百钱似的,除了两只乌溜溜的贼眼骨碌碌地乱转之外,全身钉牢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猛一瞧,真像是阎王殿里的一班泥胎小鬼。席棚里面,正当中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的是县太爷,面前用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公案上,放着硃笔硃砚。县太爷瘦削的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俨然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两边的交椅上,坐着文案和书办两位相公,面前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打开的皮护书。仵作已经换了一身短褂,在一旁站立。文案欠身把一张登着原被告两造和地方见证人等名字的单子送到了太爷面前,又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只见太爷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是板着面孔。文案冲衙役们一扬手,说了一声:“开审!”
随着话音儿响起了三声炸雷也似的堂威。喊声过去,堂上堂下一片肃静,鸦雀无声。县太爷提起硃笔来在那张名单上点了两点,先传地保、乡约。
老学究身穿海青头顶银雀一步三摇地走上堂去,按制凡是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上堂立而不跪,所以只是拢手施了一礼,就在一旁站立。林国梁是个白丁,一听到堂上一递一声地唱着“传地保”,赶紧躬着身子头也不敢抬地快步走上堂去。还没有走进席棚,猛听得两旁衙役发一声喊,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老远的就在地上直挺挺地跪下了。太爷抬起眼皮儿来待搭不理地翻了他们两个一眼,嘴里叽哩咕噜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话。林国梁跪得远,太爷说的又是一口难懂的京腔,一个字也没听明白,跪在那里,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
文案见他没有听懂,只得临时充任一下通事,用缙云话翻译出来说:
“金大人问你:前天夜里林团总家中出的这件命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当时到现场来看了没有,双方都有些什么说法?”
林国梁听明白了,这才把前天晚上半夜里吴本厚在村子里挨家叫门儿,以及乡亲们听见枪声才从床上爬起来赶到现场的前后经过和现场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最后说:
“发生械斗的原因,双方各执一词:林家说吴家夜入民宅,非偷即抢,吴家说林家盗牛杀父,藏尸灭迹。孰是孰非,各持己见,求大人明察。”
金太爷坐在堂上,眯着眼睛,似听非听的样子,也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久,这才又问: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