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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听得赵瑗一提,赵构倒有些迟疑,毕竟是自己先开的金口玉言,问人家要何赏赐,此时只为了胸中酸意,便斩杀有功士人,实非上策。
他正自沉吟,刘贵妃媚目一转,柔声道:“官家,卓南雁为了给您下棋献艺,已累得吐了血,头昏眼花的,说错了几句话,又有什么打紧。官家您一向宽厚恤人。又何必真跟他一般见识?”
听了她春风细语的一番话,赵构却是心底一动:“我这两日还要再品品丹颜的滋味,还须卖她个脸面,让她别来跟我聒噪!”当下笑道,“依爱妃之见,便不处置了?”刘贵妃笑道:“若不加责罚,也坏了宫中的规矩,官家只须治他失仪乱语之罪便是了。”
“便依爱妃所言,”赵构呵呵笑遭,“卓南雁仍是六品棋待语,赐蜀锦玉如意。但他失仪乱语,本来仍当责罚二十杖。只是念他体弱气衰,改作去御膳所服差役三日!”
赵瑗忙躬身道:“官家赏罚分明,圣鉴烛照!”汤思退也忙奏道:“万岁慈爱子民。仁厚御下,当真圣明配天!”他没口子地奉承赵构“躬行圣德”似乎赵构将刚刚夺得棋会魁首的棋士罚作苦差,简直是上通于天的宽仁善举了。发过了邪火,赵构又回复了往日的“宽厚仁和”在臣下的歌功颂德中捻髯微笑:“太平棋会这最后一战,终不能以杖责收场!”
九五至尊的莞尔一笑,众人全长出了一口气,当真是咫尺天颜,瞬息万变。一阵夜风吹来,沈丹颜只觉背后微凉,才知罗衣已被冷汗浸透。
卓南雁被搀回碧梧苑,直昏睡到转天午后才醒来。回思昨晚的纹枰激战和殿前惊魂,当真恍如隔世。连服了两日御医送来的参药,才气血稍和,渐渐地有了些精神。
这一日才吃了饭,先前带他进宫的那个胖内侍薛万德便匆匆赶来,依旨带他去御膳所服役。
想到前晚头脑昏沉之下对赵构的胡言乱语,卓南雁也是暗自庆幸:
“管他如何,只要将老子留在宫内便成,慢慢再想法子,定要将那紫金芝弄到手。”他一路上蹙眉琢磨如何再去偷盗紫金芝,浑没听到薛万德不住口的唠叨埋怨,不一刻便来到了御膳所。
掌管御膳所的内侍姓孙,生得肥头大耳,肚子滚圆,竟比胖内侍薛万德还要肥上两圈。见卓南雁神情傲岸,孙公公老大不喜,向薛万德问明了他来此服役的缘由,不由撇着嘴训斥起卓南雁来:“你这人好没分晓,竟敢两次在官家驾前失仪,这时项上人头还没搬家,也算你小子祖坟上冒了青烟。咱这御膳所说是炒菜做饭的地方。实则担子最重,规矩最多。你初来乍到,这一条条一般般的规矩,须得牢记在心,不可出了分毫差错……”
卓南雁听他口沫横飞,心底大是不耐,见桌上摆着一碗香茗,当下大大咧咧地坐了,端起碗来便喝。孙公公气得大张双眼,喝道:“谁……谁让你坐下了?”卓南雁又啜了口茶,才冷冷地道:“谁让你在此唠叨了?”孙公公七窍生烟,道:“你一个待罪棋士。竟敢如此跟我说话,当真是反了!”
“待罪棋士?亏你信这胖兄弟的鬼话!”卓南雁淡淡一笑,“天子甄采天下棋士,我凭棋艺晋身四大棋待诏。风华殿内太平棋会,我连战皆捷,得为天下第一棋待诏。”孙公公见他气度沉稳,倒是一凛,瞪大眼珠子道:“那…那又怎样,你眼下还不是来此受罚的待罪之身?”
“待罪跟待罪不一样,”卓南雁低头品茶,正眼也不瞧他,“我乃御口亲封的六品棋待诏,不是到你这里来挨骂受罚的宦官。你身为内侍,胆敢欺藐官曹,凌辱文士,坏了本朝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三日之后,我再回风华殿,定会找圣上将此事辩个清楚!”
“别……别……”孙公公脸色登时一白,赔笑道,“说来这可是一场误会。”他万料不到这个病恹恹的少年胸有主见,口带机锋,顿时气焰全无。
自来宦官都是欺软怕硬,最擅见风转舵。孙公公给他一席话惊得六神无主,忙转过来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亏得您点化得及时,我这可是有跟无珠,差一点儿披那薛胖子害死。是了!您是大人物,可别干粗重活计累着了。”
当下孙公公毕恭毕敬地陪着卓南雁在御膳所内转了一遭,请卓南雁自选个轻松差使:卓南雁看那院子西侧的荷花池内有几群锦鱼悠然戏水,一个白发婆婆正在撒放鱼食,顿时引得群鱼争食。卓南雁觉得那婆婆眼熟,略一凝目,不由“咦”了一声:“那不是临安城外的宋五嫂吗?”
孙公公忙赔笑道:“原来您也识得这婆子!嘿嘿,赵官家近来喜食鱼羹。便让这宋五嫂时不时地进宫侍奉。五嫂鱼羹须用活鳜鱼,这荷花池内都是新养的鳜鱼。”说话间狠狠咽了口唾液,“嘿嘿,这婆子一入宫,立马身价百倍,在临安御街上连开了两家店铺,富甲一方,那风头连‘东京张三’的猪胰胡饼都盖过去了。”
卓南雁“呵呵”一笑:“这喂鱼的差事轻便。便交给我吧!”
孙公公忙点头应承,在院西选了间洁净房间,请他暂时“将就”忽然想到卓南雁爱喝茶,忙又命人烹来一壶好茶奉上,临走之前,孙公公兀自连连叮嘱:“等您回去陪王伴驾,还得给咱御膳所美言几句……”
唬退了肉厚无脑的孙公公,卓南雁暗自苦笑:“看来在我大宋,若不能狐假虎威,便一刻也活不下去,嘿嘿,老子眼下是六品棋待诏,在金国,完颜亮还封我做过六品带刀龙骧士,哈哈,大宋、大金,老子最大的官都只是六品,看来这辈子是没什么官运啦!”
见宋五嫂仍在窗外喂鱼,卓南雁便出屋走到她身前唱喏招呼。宋五嫂老眼昏花,费了好大工夫才认出他来。卓南雁笑道:“五嫂,恭喜你老人家声名大显,还发了大财!”
宋五嫂却苦笑一声:“发了大财又有何用?靖康之变,金兵那一闹,我家官人死了,儿子也死了,只剩了我婆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儿……”
说话间眼中忽地滚落两串混浊的老泪,“呵呵,我倒宁愿不发财,还守在东京我家的那个小店铺里。守着我家官人跟我家二郎……”说着便摇头啜泣,颤巍巍地走了。
卓南雁见她老迈孤寂的身影渐行渐远,心底也是一阵翻腾。跟着便想到当日几位好友同吃那宋五嫂鱼羹时,林霜月还和自己谈笑嫣然,霎时心中一痛:“小月儿,你早该醒了吧?你见不到我,定是百倍忧心!”
仰头看时,却见乌云满天,随风游动的阴云快压到屋檐上来了,他心底也是阴沉沉的,“我回去得越晚,她越会思念忧急!”不由闭上眼,缓缓念叨着,“你定要等着我,我定会将紫金芝给你带回去……”微带哽咽的声音在岑寂的院落里幽幽回荡着。院中风摇疏竹,竹叶潇潇低吟,便似林霜月的浅笑,轻飘在他耳旁。
他怅怅地也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得脚步声响,孙公公领着一位内侍快步而来。“卓公子。恭喜啦,”孙公公进门便喊,“这位是伺候刘妃娘娘的陈公公,特来传贵妃娘娘的旨意!”
“卓大国手,”陈公公笑吟吟地道,“贵妃娘娘传你过去!”卓南雁皱眉道:“去做什么?”陈公公笑道:“自然是陪贵妃娘娘下棋!嘿嘿,刘妃娘娘在赵官家跟前说一不二,伺候好了,你这小子有什么罪过,便全免了。走吧!”
阴晦的苍云下,孙公公看着卓南雁晃荡荡地跟着陈公公走远,不由啧啧连声:“到底是皇上和娘娘跟前的红人,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暗自庆幸没有得罪这位少年棋士。
宋时嫔妃居所都是以阁为名,刘贵妃便住在倚晴阁。跟着陈公公进得阁来,卓南雁正瞧见凝思不语的刘贵妃。她手中正胡乱翻着一本棋经,身前的玉案上还摆着一副棋枰。天色已见凉爽,刘贵妃的脚上还踏着清凉去火的水晶垫子,只是看她娥眉颦蹙之状。似乎颇有些心烦急乱。
“你来得正好,”刘贵妃见卓南雁垂首施礼,忙摆了摆手,“过来瞧瞧,这道珍珑可怎么解?”
眼见这娇滴清的刘贵妃忽然间竟对围棋生出了兴趣。卓南雁心底暗自称奇,走上前细瞧,却见只是一道二十余子的珍珑,可说筒简单单,平平无奇,他微微一笑,拾起棋子,或点或靠或跳,连摆了三种破解之法。
经他一番解说,刘贵妃连连点头,喜道:“不愧是大宋第一棋士,想得清楚,说得明白!嗯,想必你还不知,皇后娘娘近来玉体违和,赵官家更是日夜都忙着跟那几个女待诏下棋,便将你和那三位棋待诏全交给了我。我近来也动了心思要学棋,学棋自然要找最好的棋士。你有什么秘笈诀窍,不可藏私,快快传给我。”
卓南雁昕她说赵构“日夜都忙着下棋”之时,话中酸意难耐,心底好笑,便道:“自尧圣造棋以来,围棋流传几千载,自来易学难精,若要学有所成,须得耗尽一生心血。贵妃娘娘既要学棋,便须安下心来,循序渐进,这围棋决没有什么速成的诀窍的!”
“什么耗尽一生心血!”刘贵妃秀眉—挑,“你不是年纪轻轻便得了天下第一棋士之名了吗?”卓南雁给她问得一愣,转念又想:“老子又不想在这宫中伺候他们一辈子,便随口敷衍这婆娘几句算了。”当下淡淡一笑,“那便依娘娘所说,咱们这便开始吧。”
刘贵妃其实只算粗通下棋落子的义理,诸般棋理一概不晓。卓南雁先给她讲解棋诀棋理,从起手布局讲起,就有诸多讲究。刘贵妃耐着性子听了多时,便觉气闷无比,忽道:“沈丹颜那贱婢,学棋时也是从此学起的吗?”
卓南雁恼她出言不逊,想到沈丹颜仍在与赵构虚与委蛇,心中更是一痛,淡淡地道:“旁人的事,臣下不晓得。”刘贵妃媚目中寒芒一闪,冷冷地道:“你怎地会不晓得?听说你们同道进京,一路上两情缱绻,缠绵得紧呢!”
“难道她知道了我跟丹颜的事?”卓南雁的俊脸顿时一红,但瞥见刘贵妃酸溜溜的眼神,又心底一宽,“她只是犯酸,信口胡言罢了。”刘责妃见他红着脸不语,“咯咯”一笑:“怎地不言语了?瞧你怪俊俏的一个人儿,脸红起来,怪让人心疼的,当真是我见犹怜,那沈丹颜如何不动心?”笑语柔媚,曼妙如夜风缭绕。
卓南雁心中怦地一动。他本来一直奇怪刘贵妃为何会替自己求情,此刻听她接连提起沈丹颜,已知端的:“莫非她已看出我和丹颜有情,留下我便是为了对付丹颜?嘿嘿,后宫女子往往奇计邀宠,不得不防。”
他却不愿跟她多言,将十几枚棋子信手摆成了一副珍珑,道:“请娘娘试解此局。”
刘贵妃笑道:“哟,摆起老师架子来了吗?”卓南雁只是要岔开她的心思,这珍珑摆得简之又简,刘贵妃凝神看了多时,动手拆解,居然解开了。“本宫这悟性也不错吧?”她又娇笑起来,“你倒说说看,本宫的棋艺何时能赶上那姓沈的贱婢?”
卓南雁听她又辱及沈丹颜,不由浓眉一轩,心底暗骂:“你便再学上八辈子也是休想!”但终究不忍伤地,只淡淡地道,“各人禀赋不同,又何必强求?”
刘贵妃粉面一沉,冷哼道:“什么禀赋不同,难道我还及不上那贱婢吗?她沈丹颜算什么,勾栏里的货色,一个狐媚下贱女子罢了!”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亢声道:“她不是下贱女子!”这一喝声音不低,震得阁内嗡然一响,刘贵妃玉手发颤,两枚棋子叮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