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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子见笑,绿绮不过是因汉代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一曲《凤求凰》而闻名于世,高山流水觅知音,莫不羡煞旁人。”柳二小姐音量渐低,不胜娇羞的螓首轻垂,暗地里却对沉璧使了个眼色。
沉璧心领神会。
“小姐,你腕伤未愈,恐怕……”
惯用台词配上焦虑的语气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旁人看来可谓是主仆连心,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演技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就的。柳二小姐的琴技烂是不争的事实,一曲下来跑调跑得令人叹为观止,放到21世纪,没准捧回一最具创意奖。可在当下,这算不上什么光荣的事。所以,每当柳府有贵客临门,而柳员外又想让待字闺中的柳二小姐撑撑场面顺作自我推销的时候,一般就会用上沉璧。这也归功于世人普遍倾向的一种认知——出身高贵的人一定比出身低贱的人要多才多艺。沉璧不止一次的感叹过商人的老谋深算,她作为柳二小姐的贴身丫鬟,打小就跟在主子后面将琴棋书画外加女红手工学了个全,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柳员外大方或是额外买了老管家的面子,而是工作需要。接下来的剧情,往往如此这般——
“不必多话,你自取来便是。”柳二小姐坚持。
“既然有伤,还是身子要紧。” 纵然违心,程怀瑜仍和大部分人一样出言相劝。
“奴婢逾越,愿替小姐略使弦音。”轮到沉璧挺身而出。
“哦?”
深藏不露的明澈眼眸与洞悉百态的慧黠眼眸第一次相对。很多一见钟情都是从双方偶尔碰撞到一处的凝望开始的,不过这次情况例外,程怀瑜多年后都还记得经常出现在沉璧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副在前方挖了坑然后数着你还有几步会掉下去的惬意。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而是傻乎乎的被她牵着鼻子走。
沉璧低下头,不无谦卑的解释:“二小姐执意不扫公子的雅兴,奈何顽疾未祛,大夫曾多次叮嘱不可使力。奴婢跟随小姐多年,耳濡目染之余常得小姐提点,琴技虽不足小姐一二,但总算不辱前人……”
“公子莫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平日得我夸奖两句就做了井底之蛙。沉璧,你且退下,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无妨,”程怀瑜对沉璧的话来了兴趣:“柳府不愧为苏州名门,连家仆都有此胆色,不如就让程某开开眼界,权当管中窥豹。”
柳二小姐显得颇为顾虑,斟酌一番后,勉强应允下来。
初试锋芒
纤纤素手抚过一尘不染的琴台,百年紫檀木的古朴触感让沉璧不自觉的扬起唇角,她微微凝神,指尖轻挑,一声清亮的弦音漾开满室茶香,空灵似露珠滴落在宁静的湖面,直令闻者屏息,仿佛拨动的是人的心弦。弦音飞珠溅玉般的自沉璧指端淙淙倾泻,由细微到悠扬,由婉转到明快,穿破了云霄,再从云霄翩然飘下,天花般坠落。
沉璧弹奏的并非文人雅士耳熟能详的曲目,而是一首《滚滚红尘》。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喜欢哼唱记忆中的旧曲,然后耐心的一遍遍尝试,直到让那些熟悉的音符穿越过姚佳的手,点点滴滴温暖着沉璧的心。眼下也并非卖弄,只是料想那些名曲凭她练得再炉火纯青,遇上高人,照样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不如另辟蹊径以求一新。
事实证明,沉璧的推断是对的,虽然对的开端并不一定能带来对的结果。
一口茶含在程怀瑜嘴里,由热变冷,由冷变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名琴固然独具魔音,但那丫头弹的曲子更为特别。虽然她的琴技并不见得有多么高超,音律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觉胸腔里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想要抓住,终归徒劳。
“这曲子是谁作的?”他迟疑着轻声问,生怕惊扰了沉璧。
“大约是爹爹请来的东林学士。”柳二小姐如是答。
“哦!”程怀瑜毫不掩饰的失望,他才不信东林书院的那群惯会拍马逢迎的公子哥儿能作出这般脱俗的好曲,八成是从哪位寒门书生手中求来,然后冠以己名。倒还不如去问那弹琴的丫头,人曲合一,已是琴者的最高境界。
韩青墨气馁的曲指顶顶鼻梁,他堂而皇之的进出了几个来回,程怀瑜却还是眼珠不错的盯着那架古琴……抑或是在琴弦上舞动的那双手发呆,显然已将正事抛在了脑后。
他慢慢踱回去,端起桌上的茶盅,淡淡的脂粉味飘近鼻端,他愣了愣——小丫鬟还没来得及换茶,抬眼看去,她正专心致志的抚琴,形同蝶翼的睫毛掩住了一双清秀的瞳仁,远黛般的柳眉微微蹙着,未与人知的心事暗随琴声汩汩流淌。
这支曲子很特别,想来正是吸引怀瑜的原因。这小子向来喜欢附庸风雅,他俩都是中途从东林书院辍学的异类,性情实则不尽相同,当年却因一连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打架事件而鬼使神差的结为挚友。离开东林书院后,他推却了怀瑜邀他北上的盛情,原本在江湖中玩转得风生水起,却被在镇江做知府的老爹抓了回来,语重心长的嘱他考个武状元的名号还乡耀祖,并承诺之后再不多加干涉。出于孝道和自由两全的考虑,他乖乖留在家中等候秋试。谁知不出几天,神通广大的怀瑜竟找上门来。
交友不慎的后果正如这般,怀瑜揣着家父的亲笔书函与循规蹈矩的镇江知府促膝长谈了一夜,他虽好奇也没多问,然而,就在他以为万事大吉并心存感激的陪怀瑜游山玩水之时,这小子才不无遗憾的透露了他仍需参加秋试的消息……不过,他同时也得知了另一个秘密,这秘密到后来就变成了他不得不跟随其后护其周全的理由,谁叫这小子的武功总是缺那么点火候呢?
韩青墨苦笑着摇摇头,放下茶盅,决定照原计划行事。
“怀瑜……”他清清嗓子。
程怀瑜闻声惊醒,意识到自己在醉仙楼呆的时间已经过长。
迅速和青墨交换了眼神,他沉声问道:“有事吗?”
韩青墨勉为其难的从袖中掏出块粉色锦帕,期期艾艾的露出帕角的一枝绣梅,引来柳二小姐的注意后,又飞速收起——任务完成。
程怀瑜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
“公子是否觉得琴声难以入耳,”柳二小姐马上发话:“沉……”
“不是,”程怀瑜忙摆手赞道:“柳府区区一名丫鬟尚且如此,不难想象柳小姐的妙手天籁。但程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是以无缘领略。”
柳二小姐瞥了韩青墨的袖口一眼,意味深长道:“自打程公子的脚迈进了苏州城,家家户户的要事可就都多了。”说着便敛了笑意:“言归正传,公子今日前来醉仙楼的本意不是想谈一笔生意吗?”
“正是。久闻苏州城内所产绸缎以柳、杜两家为冠,前些天程某走访了不少店铺,眼见为实,自然就有了往来的打算。”程怀瑜面露难色的顿了顿:“不想两位员外都太客气,柳员外非请程某品茗不可,而杜员外更是特地为程某备下家宴洗尘,眼下因听曲耽误了时辰,恐怕让他人久等,不如改天……”
“他家的红绡锦哪里比得上我家的冰蚕丝,”柳二小姐心道杜家不就是急着将闺女拉出来献宝么,于是一口气没沉下去,冒出无数酸泡泡:“可否借杜若梅的帕子给我看看?”
就在柳二小姐翻来覆去的查看甚至几欲撕碎假想敌的帕子时,程怀瑜的唇边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平日收到的香帕可论斤算,哪还记得帕子的主人姓甚名谁,更没想过可作他用,这还多亏了那个大嗓门媒婆往他手里塞帕子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吼声——谁比得上苏州第一美女杜若梅!若梅……这名字的意境倒是与另一个人的很像。
他模糊的想着,记忆中那张清婉的面容又一次嫣然回眸,他的脸部线条不觉柔和了许多,等事情办完了,一定要带青墨回去见见若兰,见见他未来的弟妹……
沉璧早在柳二小姐出声前就注意到了程怀瑜的小伎俩,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这种小白脸营销在未来就有一个专属名词叫做男性公关,专门用来对付女强人,以暧昧化解冷静,以美色对抗精明,本来也算是技术活,但换作程怀瑜这样挑拨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在沉璧看来就有点低级了。柳二小姐并不笨,只是这年代的生意人尚未形成某种意识,普遍思维定向在女色上,被男色反涮一把还无从察觉。
一曲即终,沉璧腕部旋转略急,拨出连串流畅的旋律。
程怀瑜悠闲的摇着折扇,等待预期结果。
“杜家这种布料开价多少钱一匹?”柳二小姐将幸存完好的锦帕扔在桌上。
“十两。”程怀瑜不慌不忙的将原价砍掉了两成,又补充道:“货是不错,就是贵了点,但杜老板刚遣人过来……”
“那好,我们库存的冰蚕丝,八两一匹,每十匹配送一匹上乘螺纹锻。程公子若有诚心,现在便可立契。”女人的嫉妒心一旦被挑起,是毫无理智可言的。更何况,敌方还是抢占了苏州名门闺秀排行榜第一位的杜若梅。
“容程某再做思量。”程怀瑜努力按捺住心头的窃喜,侧身与韩青墨私语一番。这实惠来得虽不算意外,但也优厚得超过了他俩的估算,他正想拍板,抬眼间,不经意撞上一双晶亮的眼眸,灵动如斯,却带着点……不屑?!
程怀瑜一愣,待要细看,眸子的主人已走下琴台,对柳二小姐屈膝行礼。
“小姐还是请老爷前来定夺为好,接近成本的底价,着急的不应该是我们。又或者,不如让他们先拿到了杜家的让价,再做决定也不迟。”
轻轻柔柔的声音如细雨飘洒在每个人心间。
有人警醒。
有人暗加赞赏。
也有人被淋了个透心凉。
程怀瑜万分后悔没有及早点头。
当晚,程怀瑜以九两八一匹的心痛价签单,并更为痛心的记住了沉璧的模样。
夜半惊魂
终于又过了一天。
替柳家挽回了一笔损失,相当于替自己减少了一次挨罚的可能,在命如草芥的乱世,没病没灾的活到14岁,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沉璧这副发育不算良好的小身板承受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东西,换成上一世的佳佳也未必更能委曲求全。
沉璧好不容易服侍怨气冲天的柳二小姐就寝了,这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位于院角的小屋,和衣倒在床上。
窗户开着,扶疏花影在夜风中悉悉索索,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温柔的给大地披上一层银纱。
沉璧伸手触摸倾泻在床头的月光,觉得诗仙李白的煽情功夫堪称一流,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道出过多少游子的心声啊。但沉璧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这个朝代的人们也不知道李白是谁,他们只听说过秦汉魏晋,自南北朝后期,历史的车轮似乎拐了个弯,朝着后人闻所未闻的方向去了。或许是沉璧孤陋寡闻,又或许真实往往隐藏在妙笔生花的史册背后,峰峦叠嶂的宏伟江山原本就不是能被世人一眼看清的。
沉璧了解的中国古代史停留在公元560年,北周宣帝宇文赟荒淫无道,国势日渐衰落,宗亲叛乱,绿林起义,曹魏以来入徙关内的游牧民族也纷纷举兵,逐鹿中原。然政权覆灭的那日,取而代之的并非隋文帝。原北齐降将段柏飞义斩昏君,率旧部辅佐先帝遗腹子高延宗登基,改国号淮,定都建安,将长江中下游、浙江、福建及两广之地逐一收括囊中。与此同时,骁勇善战的北燕后裔慕容氏迅速统一北方,以燕京为核,坐拥东起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