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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缇洛普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脱掉一只长及手臂的手套,抓抓隐藏在其下,如鲨鱼皮一样的肌肤,同时试着回想,当德尼尔神选中她——也是诅咒她,她经常这么相信——之时的状况。
波缇洛普对自己这个悲观的想法笑了笑,“不,不是个诅咒。”她大声说道,双眼朝天花板望去,仿佛在对一个更高的存在说话。她在心中让那首歌曲唱得更有力,那首她听了上千次的普世和谐之歌。每次她翻着送给凯德立的那本书时,都会听见。她沉浸在歌曲中,跟随它的旋律,与她最亲爱的神沟通。
“所以你选择了凯德立。”她低语道。
没有回答传来,但她其实也不预期会有。
“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精灵森林中展现这些‘奇迹’。”波缇洛普继续道,大声说出结论来支持自己的推测。“我同情他,同时也嫉妒他,因为他年轻而强壮,比我强壮得多。他会变得多有力量?”
再一次地,除了在波缇洛普脑中不断吟唱的歌曲之外,没有其他回答传来。
这就是这名女教长时常觉得自己被诅咒之因,因为永远不会有确定的答案跑出来。她每次都得自己去寻找、摸索。
而她也知道,凯德立亦将必须如此。
第六章 乞丐与盗贼
凯德立在通过湖畔城镇通往外面的短隧道以及升起的闸门时,尽量不去看守卫。在这名年轻学者走向西侧大门的一路上,他看到各种地位和样子的人,而从这些人肩上跳出来的阴暗影像种类之多,几乎快让他招架不住。德尼尔神之歌再度在他脑中吟唱,仿佛他下意识地召唤它出来,而且同样地,只有欧罗拉是能够被辨识出来的字。凯德立实在不晓得它是什么意思,而且怕这种新的透视力会令自己发疯。
当他远离繁忙的卡拉敦城镇,沿着围有矮树篱笆、边缘长着树木的路时,总算比较平静一些,因为除了小鸟的吱喳声,以及在头顶树枝上收集冬天粮食的松鼠喧闹声之外,没有什么会引起他注意的事情。
“我被诅咒必须成为隐士吗?”他大声地自问,“没错!”他扬声宣布道,吓到一只原本在他附近的松鼠。它僵在一棵树的带灰树皮保护色中,而凯德立提高的声量,让这只动物跳着跑上树,然后再度僵在那里,连毛茸茸的尾巴都动也不动。
“没错,就是这样。”凯德立假装恼怒地对着这只啮齿动物叫道,“这些可怜、可鄙、独自过活的人,被世间其他人所唾弃。他们并非自己选择成为隐士。他们跟我一样有着同样的梦魇,而且那让他们发疯了,令他们无法忍受再看到另一个活人。”
凯德立移动到树的根基处,以便更能看清楚这只动物,“我在你肩膀上没看到阴影,这位灰色的先生。”他叫道,“你没有隐而不宣的欲望,除了明显想满足的目的之外,你没有偷偷计划着什么。”
“除非附近有一位松鼠女士在!”从路的另一端传来这句叫声。凯德立的魂差点给吓飞。他猛一转身,看见一位高大而肮脏的男子,穿着一件破烂而不合身的衣服,以及一双脚尖早已磨开了洞的靴子。
“一位松鼠女士必定能让它的心思不在橡果子上。”这名满脸胡渣的男子继续说道,轻快地走过来。
凯德立下意识地把饰有公羊头的手杖举到身前。在城市附近的道路上常有盗贼出没,尤其是在这个季节,因为冬天就快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名体型硕大的男子接着说道,一面将一根手指放在下唇上显示出思考的样子。凯德立注意到他戴着不对称的无指手套,一只黑色,一只则是棕色皮革制。“如果松鼠女士在附近,那只松鼠还是没有任何‘隐而不宣’的欲望,因为这只厚脸皮的动物会去满足它的任何欲望,无论那是来自于肚皮还是来自于鼠蹊部。”
“我想我是选择满足鼠奚部那型的,你说是不是?”这名肮脏的男子说道,同时淫邪地一眨眼。
凯德立的脸红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虽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名能言善道的流浪汉,而且他在这名肮脏男子附近仍然感到不舒服。他努力想看得更仔细点,试着在男子肩头找到会让这人泄底的影像,但凯德立之前的惊吓让歌曲不再吟唱,所以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破烂得不得了的旧羊毛披巾。
“这还真是个适合四处逛逛,跟动物聊天的好天气。”这名男子看到凯德立没反应,又说道,“所以真可惜,我不得不进到卡拉敦的城门里,那里不只气味差,而且还把在这个可爱乡间小路可以轻易拥有的堂皇美景,都用高高的建筑遮盖光了。”
“你无法轻易通过守卫那关的。”凯德立说道,他知道城市的军队们有多小心保护他们的家园,尤其此刻战争的谣言又甚嚣尘上。
这名流浪汉打开袍子侧边的一个小袋子,拿出了一枚银币。
“你想贿赂?”凯德立问道。
“是付过路费。”这名行乞者纠正他,“就像俗话说的‘以钱滚钱’——在这里应该说是以银滚银。我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只要我一进入城内,就保证有些钱拿。”
凯德立更仔细地研究着这名男子。他既没穿戴任何合法商会的标志,看起来也没具有什么赚钱的技能。“你是个盗贼。”他冷冷地说道。
“我才不是。”这名男子坚称。
“那就是乞丐?”凯德立问道,以同样明显的厌恶说出这个字。
这名硕大的男子抓住胸口,踉跄后退了好几步,仿佛凯德立朝他心口刺了一刀。
现在凯德立的确注意到一些影像出现。在这名男子讽刺跟玩笑般的表面背后,有阵痛苦一闪而逝。凯德立看到一名女子出现在他的一边肩头,手中抱着一个小孩,而另一名较大的孩子则出现在另一边肩头。这些影像一下就不见了,而凯德立第一次注意到,这名男子有点跛,而在他的棕色手套上方手腕处,有一块呈现青绿色的瘀伤。
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差点淹没了这名年轻学者;当他专注用五官去感觉时,他感觉到病痛的讯息清楚地散发出来,而且晓得了为何这名聪明而有深度的男子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他是名麻疯患者。
“很——很对不起。”凯德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
“谁又真的知道?”这名壮硕男子问道,用咆哮般的声音。“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年轻的德尼尔派教士。但我会乐意接受你的一点资助。”
凯德立握紧了他的手杖,错把这句话当成是个威胁。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这名行乞男子对他说,“就是你必定会丢给我些铜板,用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凯德立被这句尖刻的话弄得畏缩了一下,但也无法否认,他的确对这样一个聪明的人竟沦落至此感到同情不已。他同时也相当惊讶,这名乞丐竟能一下子就看出他的教派,虽然他的教派标志就位于所戴的宽边帽正前方。动荡的情绪在凯德立心中翻搅,而这名硕大男子紧紧盯着他。
“真是猪。”这名男子不屑地哼道,让凯德立错愕不已。“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一个街头乞丐的地步?这真是太可怕了。”
凯德立在这么戏剧化的表现面前咬紧了嘴唇。
“还在这些可鄙家伙旁边的泥地里打滚。”这名男子继续说道,一只手大大张开,另一只则仍抓着佯装受伤的胸口。
他突然停在那个姿势,一脸困惑地面向凯德立。“可鄙的家伙?”他问道,“你对他们又知道些什么了?自大的教士?你是这么有智慧——这是你们教派的天赋异秉,对不对?”
“有智慧。”这名行乞者不屑地吐出这个词。“我说,这根本就是个借口,给像你这样的人用的。让你与众不同,让你比别人高尚。”他危险地打量着凯德立,然后故意用这句话作结。“让你盲目。”
“这样说对我不公平!”凯德立叫道。
这名男子将双手高举在头上,爆出一阵讽刺而无法置信的大叫。“不公平?”他叫道。他用力把一边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一大片腐坏而淤肿的皮肤。
“不公平?”他又问了一次。“那么,我斗胆请问你这位聪明无比的年轻教士,对那些在卡拉敦的巷弄里跪倒着、爬行着的人来说,什么又叫做公平?”
凯德立觉得自己快要被扯成两半。他感觉到一股愤怒的力量在他体内积累,一股爆发性的力量。他记起自己唤醒树木的时候,记起治愈汀太格的时候,当他手中捧着这名精灵魔法师外露的内脏时,是一股跟此刻类似的力量让可怕的伤口愈合的。普世和谐之书其中的一页在凯德立脑中闪现,清楚得如同他此刻正把书摊开在眼前一样,然后他了解自己愤怒的对象在哪。他盯着壮硕男子手上的瘀肿部分,将鼻腔里充满着病痛的气味,它折磨着这名不该承受如此命运的男子的灵魂。
“皮耶塔·皮耶塔·多密那斯……”凯德立开始吟唱,念出心中清晰影像所显现的文字。
“不!”这名硕大男子叫道,往前猛冲。凯德立紧急停止念诵,然后试着举起双臂挡住他。但这名男子拥有超乎那巨大身形所应有的惊人敏捷与平衡感,他抓住凯德立的衣服,猛力摇晃这名年轻教士。
凯德立看到一个空隙,大可将手杖往男子的下巴刺去,但他知道,这名挫折不已的行乞者并不是真的要伤害他,而且也不讶异这名男子稍后就放开了他,把他往后推了一步。
“我可以治好你!”凯德立咆哮道。
“你可以吗?”这名男子讽刺道,“你又能治愈他们吗?”他叫道,一根手指朝远处的城市遥遥指着。“你能把他们全治好吗?这位年轻的德尼尔派教士能解决世界上所有的不义?那么,把那些可鄙者全都叫来!”这名行乞者喊道,一旋身朝四面八方大声叫道。“叫他们在这个……这个……”他找不到话来形容,肮脏的嘴唇无声地颤动。“这个天赐之人面前排队吧!”最后他终于喊道。
附近一只松鼠从小径上方的树枝上死命地逃跑。
“这么对待我并不公平。”凯德立再度说道,声调相当平静。
他的声调似乎具有感染力,因为这名高大男子的双手立刻垂到身侧,肩膀明显地垮了下来。
“是的,”这名麻疯患者同意道,“但你必须接受现实,我恳求你,这是作为在这个充满不需赎罪的人,却得背负苦行之罪的世界里,一份小小的苦行。”
凯德立眨掉突然涌现在自己灰色眼睛中的一股湿润。“她们叫什么名字?”他静静地问道。
这名行乞者诧异地打量了他几秒,然后嘴唇弯成了第一次真心的微笑。“我太太叫做珍妮内,”他回答道,“我儿子叫托比,小女儿则是米勒妮雅。她们都还没显示出被我传染的迹象。”他解释道,猜到凯德立未说出口的问题。“我很少看到她们——只除了将卡拉敦那些傲慢的良心不安者施舍的钱给她们以外。”
这名乞丐看到凯德立脸红了一下,不禁失笑。“抱歉。”他说,深深地一鞠躬。“我有时候也会盲目,以为过得好的有钱人都是一样的。”
凯德立点点头接受这个难以避免——而且也情有可原——的失误。“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氏。”这名乞丐毫不迟疑地回答,“对,像我这种人,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就像其他挤在有钱人高塔间的所有‘无名氏’一样。”
“你这么自怜吗?”凯德立问道。
“是自知之明。”无名氏立刻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