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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苦,还可以说的出,这已经算是福气了。”
刘弗陵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女子。
为什么在她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悲伤。
“朕想知道,你为何一心求死?”
长烟轻轻抿着嘴角,唇边浮起一个酒窝,使她脸上的悲哀有着凄艳的味道。
刘弗陵微微愣住,有些出神的望着她。
“长烟虽是奴婢,却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今生想爱却爱不到的人。”她不敢抬头,怕泪水夺眶而出。
在天子面前哭泣是有罪的。
刘弗陵点点头。
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这女子和自己是平等的。
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被世俗伤害却无法抗争的无力男子,他正在试图倾听一个同样不幸的女子的心声。
“其实,人生不过如此。”他恍然大悟,喃喃自语着踱到窗边。
陈皇后,卫皇后,李夫人,还有自己的母亲,各个才貌双绝。本都是风流灵巧的人间尤物。然而,一脚踏进这纷乱俗世最肮脏的地方,只几年功夫,不是被逐冷宫,就是受人陷害,更有自作聪明反被其误者不在少数。若是她们不曾入宫,不曾嫁给达官贵人,只安心贫贱,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岂不比神仙还快活!
他忽然一惊。
父亲晚年曾到处寻仙,召集方士云集神明台,最终还不是垂垂终老,轰然离世。
“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吗?”刘弗陵冷冷的笑着。
长烟缓缓抬起头。
她入宫多年,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的和刘弗陵相处。
他总是高高的,光芒万丈的坐在殿堂之上,眉宇之间闪耀着璀璨的光辉。
“陛下不就是神仙!”她喃喃自语。却因自己的失语感到羞赧和惶恐,慌乱的垂下头去。
刘弗陵却清冷的笑着。
“长烟,你让朕醒来了。在俗世的繁华大梦里醒来了!”
他立在风口上,清瘦的背挺的很直,飘舞的袍袖乍然而起,竟似要乘风而去。
长烟有些恍惚。
“是时候了,待朕做完该做的事,便可归去。”
他缓缓闭住眼睛,温凉的风,吹在他光洁的面庞上,带走了沉积多年的阴霾。他开阔的眉心,透出红润的光泽,整个人,竟在春日的夜风里,泛起一团微微的辉芒。
三日后,长烟被人从织机旁扶起。
她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刘弗陵俯下身子。
眼前的,是一张银红色的纱罗,上面团团交错的缠绕着一种藤蔓状的植物,细小的花蕾,似银针一般并蒂而生,交织成有序却繁复的旋涡纹,如流淌的水一般。
刘弗陵惊异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缓缓道:“这是什么花?”
长烟靠在榻上,不断的轻咳着。
“忍冬花。”
刘弗陵的眼里流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经冬不凋。一金一银并蒂而生。”长烟微笑着缓缓道。
刘弗陵转过头来,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她苍白的脸色,如纸的身形,都让他心里充满愧疚。
她一次次的为自己实现着对最珍爱的女人们的敬意,然而,自己却始终没有真正好好看上她一眼。她也有喜怒哀乐,可她却在不断的成就着别人,她是如此有耐性的一个女子,承受着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而从不对人轻易说起。
长烟凝视着刘弗陵的眼睛,陛下的眼神如一张令人迷惑的网,闪动着无限的悲悯和怜惜,她不能确定那是天子看自己的眼神。
她定定的看着他,良久,缓缓垂下头去。
他转过身去。带着宫人匆匆离去。柳伶停尸在白虎宫已经被群臣议论了很久。当年,他的母亲,也是在这里停尸。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白虎宫在上林苑最西边的僻静之所。本来就是帝王和宫中妃嫔停尸的地方。去往白虎宫,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虽然已经入春,但白虎宫内,仍旧很萧索。松柏苍翠的挺拔着,仿佛僵直的死尸。
刘弗陵不喜欢松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只带着不多的随从。柳伶的尸体早已等待他多时了。
“忍冬花,经冬不凋,其花并蒂。”刘弗陵淡淡的笑了。
来到大殿内,硕大的棺椁跳入眼帘。刘弗陵的眼皮一抖。旁边,上官燕早已经到了。见刘弗陵走了进来,她转身迎上去。
满江红 怒发冲冠(六)
刘弗陵命人打开手里的纱罗。众人顿时发出唏嘘之声。那是块还没来得及做成衣衫的纱罗,崭新而芬芳。带着炫目的漩涡纹饰,在众人的面前华丽的铺展开来。
“陛下真是用心!”周嫣还没进殿,便已被眼前的盛况惊呆了。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她双目微红,身穿白衣,好似一个玉人。
刘弗陵眯起眼,打量着她。
顺已经将纱罗的一角递到刘弗陵的手上。他缓缓走上前去,亲自将它盖在柳伶冰冷的身体之上。良久,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
“朕不会让你这么孤单,我们早晚还会再聚,到那时,我必不是天子。”他喃喃自语着,竟不管旁人的眼光。
柳伶黑紫的唇上泛着幽幽的光。
周嫣冷哼一声。
上官燕俯身过来,手里拿着一支金步摇。
“陛下,自古以来,步摇就是代表女子尊严之物。在宫里,更以得到陛下御赐步摇为宠幸之开始。”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
刘弗陵恍然大悟。这些年,他赏赐过各种东西给柳伶,却惟独没有步摇。他将步摇接在手里,眼前瞬间蒙上一层水雾。缓缓抬手,将它插在柳伶的发间。
“现在,就算不能写进宗谱,柳美人也可安心的去了。”上官燕叹了口气。
刘弗陵点了点头。泪水,却再难抑制。
陛下亲自为柳伶送殡,全朝轰动。
上官燕很清楚,越是让众人觉得惊讶的事情,刘弗陵越不屑于解释,他就是这样,习惯于披发赤脚,旁若无人般的,行走在群体意识边缘。
三月,如飞花一般,恍然而逝,四月的到来,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椒房殿的粉白色牡丹迎着春风陡然绽放。让人有些难以承受的璀璨夺目。
上官燕时常会闲坐在廊前,看着这些蓬勃的植物发呆。这里,是未央宫中唯一可以种植牡丹的地方。因为牡丹是国色,而自己是国母,真是顺理成章。似乎这种绝美的植物,只能为她而生存甚至开放。然而,谁都知道,她和这牡丹相比,实在差的太远。她落寞的扬起头,夕阳没入云层中,只露出半个脸庞。紫红色如灿烂的绸缎,那是让人不敢直视的高贵姿态。她燃的还是正月里,周嫣送来的白麝香。袅袅的白烟,让上官燕有些恍惚,她缓缓闭上眼睛。
“陛下,陛下来了!”
当巧智的声音雀跃的响起。
上官燕猛的直起身子。
刘弗陵穿着件月白色的曲裾深衣,头上的发髻间,带着一只白玉簪子,腰间的龙形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盈的摆动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的椒房殿,他的妻子的居所,竟然是在八年后,才第一次踏进。
在那些暗淡的岁月里,他被搁置在了一个充满凶险和争斗的漩涡中,无暇顾及周围的女人们。
柳伶用她的死牵引着他。
他终于意识到,他所面临的,不仅仅是前方朝堂上的对手,更有隐藏在未央后宫最隐秘肮脏角落里的邪恶之手。
他亲眼见证了掖庭狱地牢的阴森恐怖,亲眼目睹了织室女人们的呕心操劳,亲自为心爱的女人送殡,却不能葬在皇家陵寝里面。
鄂邑,自己同父异母,受命照顾自己的亲姐姐,竟然公然兼并土地,为了一个小人向自己讨要爵位。她冷漠的眼和讥讽的唇,一直以来都让刘弗陵感到迷惑。直到顺的提醒,他才真正明白了来自长公主的鄙夷。
是啊,既然非亲非故,她又何必与自己同心合力。
刘弗陵忽然间觉得很无力。
他不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已经开始厌倦。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所有的罪恶,就像柳伶说的那样,宫里,不能再有杀戮了。
上官燕立在牡丹花丛中,脸上因惊异而飞起一抹红晕。
她没有怎么打扮,只梳着最朴实的发髻,穿着贯穿的长寿绣深衣。傍晚的清风,吹动着她的发丝。
刘弗陵的眼神平和淡然,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感伤。
眼前的女子并不是美人,或者说,在这深宫里,她实在是逊色。然而,她的襟怀,却让他敬佩,以至于,他带着对她的敬意,穿过了重重的宫闱,来到了她的身边。
“朕,迟到了八年。”他终于开口。
在与女子对视了良久之后。
“陛下。”上官燕的眼中,第一次透出烁烁的光芒。似乎一瞬间发芽的小树,焕发了蓬勃的生机。
惊喜和羞怯,让她的脸色红润起来。
“朕只是忽然想来看看你。”
刘弗陵有些出神。
上官燕微笑着点点头,却不再说什么了。
只要陛下在这里,就比什么都圆满。她的心被幸福充满,只是有些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
“最近,朕很累,今晚想住在这里。”刘弗陵踱到她的身边,俯身看着她惊异闪亮的眼睛。
满江红 怒发冲冠(七)
月光在牡丹花瓣上流溢,花变成了一团一团的银白色,像无数个灯笼,闪着微薄的光,静悄悄的荡漾在晚风里。
刘弗陵微闭着眼睛。光洁的额头舒展明亮,洁净的鼻翼微微起伏。上官燕穿着雪色的纱罗,垂首看着他。
“你要这样看朕多久?”刘弗陵轻声道。
“陛下必然不是来临幸臣妾的。”她悄悄的说,似乎不想让外人听见。
刘弗陵缓缓张开眼睛。
朗月当空,他能清晰的看见她瘦小的脸颊上哀婉的神情。
“何以见得?”刘弗陵轻声道。
上官燕浅浅的苦笑。
“陛下只是怜悯臣妾。”
刘弗陵忽然觉得一松。是啊,自己哪里有心情去临幸任何一个女子。
“朕得到消息,你祖父与燕王有些瓜葛。”他正色道。
和这样的女子说话,到是很省力气,不必兜兜转转,拖拖拉拉。
上官燕先是一愣。
“燕王旦是陛下的哥哥,臣妾不明白,这样有何不可?”
刘弗陵点了点头。
她说的不错,燕王旦是他的哥哥,然而,他派了众多的探子来到长安,这本就是一份叵测的居心,更何况……
“旦,派了一位相貌酷似卫太子的男人来长安,现压在大牢。”他声音不大,却让上官燕大惊失色。
她慌忙跪地,匍匐在他脚下。
“陛下明察,燕儿的祖父和父亲忠心可鉴。”
刘弗陵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她匍匐在那里,浓黑如墨般的秀发披落在地,雪白的纱罗如展翅的白蝶,这又是一个如月光般的女子,凄婉却无力的向自己乞求着。
他缓缓伸出手去,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朕只是想告诉你,朕不想伤害任何人,你放心,虽然上官桀做了许多该杀的事,但若他不再让朕失望,朕便假作不知,放他一马,可若是他一意孤行,朕必不会罢休。”
上官燕早已知道上官桀给陛下下药的事情是为了自己,本就觉得无地自容,今日,刘弗陵又说的这般隐晦,自然心里无限感激。
“陛下,祖父做的错事,臣妾都知道。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责罚臣妾,臣妾真是无言面对陛下。”
刘弗陵淡淡的点着头,他伸出手去,拭干她的泪水。
他本是要为柳伶报仇的,他曾经说过,要上官桀血债血偿。然而,长烟的话却令他恍然大悟。
他将上官燕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