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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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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佰草


引子

我还记得哥哥第一次带我去嘉树家玩的那个黄昏。我刚满十六岁,梳安分守己的麻花辫子,穿过膝的刺绣裙子。

他从工作室走出,双手沾了陶土:“你们来啦1

我站在人群外,小心地望着他,内心舒展出许多丝丝缕缕的枝蔓。

哥哥和他是好朋友。那一天,嘉树二十岁生日。晚上的聚会很热闹,有许多春衫明媚的女孩子赶来祝福他。嘉树穿着洁净的白衬衫,粗布裤子没有一丝褶皱。哥哥喊我:“静,过来吃蛋糕1我依旧怔忡。这时我感到脸颊一阵烫,嘉树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呢。哥哥对他说:“我这个妹妹,就是不喜欢说话。”

我悄悄低头,紧紧盯住脚尖。阳台上有人喊嘉树看焰火。人群拥挤,我退到房间的角落,拉起百叶窗,绚烂烟花正次第绽放。我靠着墙,手指轻轻划过窗台,来来回回,反复写着他的名字——陈嘉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写自己的名字——苏静。

我略显灰暗的少女时光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而变得富有意义。十八岁时,我央妈妈给我买下一条堆了蕾丝的褶皱裙子,奔跑起来裙摆曳曳盛开,宛如花朵。我穿过城市的繁盛街道去见他。他依旧是洁净的白衬衫,没有一丝褶皱的粗布裤子。他从工作室走出,给我看他新做的雕塑。那些没有造型的陶土在他灵动修长的指间复活。我突然伤心起来,自己不过是个平凡无比的姑娘,成绩不出色,没有特长,身材平庸,脸蛋还有恼人的婴儿肥,看不到锁骨。和嘉树站在一起,我总是显得手足无措,像个傻瓜。我颓丧极了,而嘉树依旧如常与我聊天:“静,最近功课紧张么?准备考哪里的大学?”或者为我倒茶,为我拿点心,无微不至。时光静止,我听见他的呼吸,那样温柔。

我高考成绩不拔尖也不糟糕,妈妈说女孩子做老师有气质,我也很听话地报了师范大学。我努力接近嘉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在大学里,我和许多女孩子一样奋力减肥。隔绝美食,每天到操场上跑步,喝难闻的减肥茶,还专门吃过泻药。诸般方法试尽,我还是一张圆乎乎的脸,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一点锁骨的影子。

还好,我总能及时调整心态,不会成天闷闷不乐。

我大二时,嘉树已研究生毕业,在一家美院工作。那个暑假,我缝了一只填满薰衣草花朵的抱枕去见他。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有话对他说的,但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笑问,有事情么?我愣在那里。恰好有人找他开会,他匆匆离开。我把抱枕留下,也走了。

就是这个暑假,我见到了嘉树的女朋友。那个清瘦高挑的女子,长发,额头光洁。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她和嘉树一起做陶。拉坯机徐徐旋转,他们十指交握,粘稠陶土缓缓成形。空气暧昧得叫我窒息。我不愿多看一眼,嘉树,穿洁白衬衫粗布裤子的嘉树,笑容温和的嘉树。

我狠狠告诉自己,嘉树,你并未说过爱我。而我不过想听一句甜蜜,哪怕虚假亦好。你连撒谎都不肯,我站在那里,凄惶至死。太过爱你,所以,你那么容易就将我狠狠伤了。属于过去的时光,它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初逢,照面,缱绻,悲伤,折磨与哭泣。哭泣的我,在夜的深处俯低怀戚,怀想你,嘉树,倘若我们还有余情可言,请你一定,一定要沉默,请你不要说话,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但不久后,哥哥与他聚会,问我要不要同去。我踌躇片刻,却又点头。他一切如旧,只是面容愈清癯。他身边的她语笑嫣然,轻言巧语同我搭话。突然想,嘉树,为什么,我不能是你身边的女子。那样,我该是怎样的幸福。

大学毕业那年,他与她结婚。

我亦找到工作,在一家幼儿园做老师,顺便帮一位阿姨料理花店。

我抱了大束薰衣草去见他。他们同进同出,宛如璧人。我静静站在人群外,像初见时那样默默看他。他走过来对我微笑,仿佛对待一个妹妹。我牵起嘴角,孤单的悲伤,绵长,无垠的延展开来。我说,嘉树,愿你们白头偕老,早得贵子。

婚礼结束,我骑单车穿过热闹街道,去往郊外的花房。郊外视野开阔,天空也要明朗许多。玻璃花房内四季花开不败,我有一丝恍惚,那过往的一切都在那一刻侵蚀我。侵蚀我的神经,每一寸肌肤,每一种感觉。嘉树,嘉树,我怎么能将你忘记。如果我可以忘记这一场黯淡持久的爱恋,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就在这一瞬,我突然失去知觉,仿佛被一双手推入无边黑暗。身体无限下坠。花香浮起来。

嘉树,在我失去意识前一秒,我默念了你的名字,并在心头刻下你的轮廓。

乌夜啼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1.

“哎呀,醒了醒了1

“静娘醒了1

……

漫长昏迷的尽头,是一阵欢喜的嘈杂。那些声音很好听,轻轻柔柔,宛如春鸟啁啾。我用力睁开眼,一缕缕清澈的阳光淌入眼底,并不刺眼,竟叫人觉得清凉。我微微眯起眼,渐渐嗅出沉水香的幽雅气息。

我这是在哪里?

古老的雕花木床,重重帐幔,繁复刺绣,细碎流苏……更不可思议的是,围在我身边的,竟是一群发髻高绾裙衫妩媚的古装美女!我在被窝里稍稍一动,即感觉浑身不明所以的疼痛,以及丝绸衾被与肌肤的温柔摩挲。太夸张了,这是在梦里?可是我分明已将手腕掐得生疼。这是在天堂?可是我并不信神。难道,这是传说中的时空错位、时光倒流?

还未等我开口,床边一个簪木香花的姑娘就柔声道:“静娘,你总算醒了。你已深睡了整整四天,都快急坏我们了。”

我喃喃:“我……我睡了四天……你,你是?”

她端来一碗茶,含笑嗔道:“你病了一场,竟将我也忘记了么?我是和子埃”

和子。和子是谁?我勉强支起身子,抿了几口茶。这茶水倒无比甘醇。我觑眼看身边的姑娘,她们都穿着高腰襦裙,长长软软的披帛宛如云彩,一痕洁白的颈子修长地露出来,丰厚的发髻高高堆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该是唐朝女子的装束吧。记得《大明宫词》和《大唐情史》里面的姑娘都是这样的打扮。以前哥哥也时常取笑我:“静,你干脆别减肥了,回到唐朝去正合适呢。”

难道,我真的来到了唐朝?我渐渐回忆起来,不久之前,我不是还在嘉树的婚礼上么,不是还在郊外的花房么,这也太离谱了。

不过也好,至少这里一切都是新的,而且在唐朝胖一点也没关系。更何况,我从小就羡慕古代女孩有那么好看的衣裳穿,可以梳那么婀娜的发型。

听身边的姑娘唧唧喳喳了半天,我大概知道,我现在叫苏静娘,因为重病而昏迷四日。我们都是从各地征集至长安的歌女乐妓。我们住的地方,叫做宜春院。

宜春院,甫一听这名字,即想起电视里花红柳绿的妓院。脂粉浓厚的鸨母摇着帕子在厅堂内招呼客人。我不寒而栗。但这宜春院似乎与妓院有区别。我不敢多说话,真糟糕,我的记忆还都留在现代,有关这唐朝的事却一点也不清楚。至于这个叫苏静娘的女子从前的记忆,我也一概不知。

为避免露馅,我对姑娘们说自己乏了,想歇一歇。她们纷纷起身离开。那个叫和子的姑娘亦温柔一笑:“好妹妹,有什么事记得喊我。”

终于,这偌大一间房,只剩下我一人。

我缓缓下床,看到踏板上一双翘头绣花鞋。还好这是唐朝啊,女孩子不裹脚。如果我恰好跑到清朝去就麻烦啦。

这是一间小阁子。木格窗半掩,一枝海棠斜逸过来。海棠花已谢,那么大概是在暮春罢。我找到了铜镜,瞥一眼镜中的自己,不禁吓了一跳——虽然还是我的模样,可怎么生生瘦了一大圈,原来肉嘟嘟的婴儿肥都不见了!一身白纱襦裙在身上空荡荡地挂着。我不由叹息,原来我瘦下来还真是个削肩细颈的姑娘,绝对的骨感美人儿埃如果我早点变成这样,嘉树是不是也会爱上我?可惜现在在唐朝,流行胖美人儿……

我打开描金红木柜子,一堆媚软如烟的衣裳呢!我欢欢喜喜选了一身,豆绿撒乳白碎花的对领短襦,细褶海棠红薄纱长裙。长长的丝带高束胸前,有点闷,也很担心裙子滑下去——还好我对古代服装不是太陌生,因为这几年流行汉服埃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唐代女孩要丰腴一些才好,否则高腰襦裙会掉下去的!

妆台上首饰花钿很多,可惜我不知唐朝女子怎样化妆,所以没敢轻举妄动。

这时,看见了墙上的琵琶与古琴。

我一时怔住,那么妩媚的一把琵琶,那么秀气的一张琴。这是静娘的么?突然想起和子说,我们都是教坊里的歌女乐妓,定是精通音律擅长器乐吧。糟了,我五音不全,连简谱都不认识,更谈不上认识古代的宫商角徴。

正一筹莫展的当儿,和子敲门:“静娘,该吃饭啦。”

我开门,她引入几个小丫鬟。丫鬟默默布菜,又默默退出。原来我的待遇还有点高,还有丫鬟伺候着。饭菜盛在细瓷描双花瓣纹碗内,和现代家常菜倒没太大区别。只是蔬菜色泽要更剔透,想来都是绝对的环保食物吧。我舀了一口汤,味道很清淡。和子问我:“怎么,不合口味么?你身子刚好,该吃一些清爽的东西。”我点头微笑,尽量小口小口咀嚼,不能让她觉出异样。

这时隔壁恰有乐音传来,我细细分辨,似乎有箫、笛子、琴、檀板。这一定就是传统古乐了吧。我听不懂个中玄妙,只觉得清扬顿挫,十分动听,禁不住赞:“是谁作得这样好的曲子1

和子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你作的曲子《》埃真是怪了,怎么你病了一场,连这也不记得了?”

我索性装晕,一脸茫然地拉住她:“好姐姐,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能不能帮我……”

和子望着我,叹道:“如果我也能忘了从前的所有事,那倒也好。静娘,我们都是被强征入乐籍的女子。而你则是宜春院最有名的制曲姑娘了。你作的新曲,皇上和贵妃娘娘都十分喜欢呢1

皇上,贵妃娘娘,广招乐妓……我联想了一下,这应该是天宝年间,也就是说是李隆基在做皇帝。贵妃娘娘就是杨贵妃吧。还好我历史学得不算太糟。那么这位和子,会不会就是大唐极富盛名的“歌仙”许和子呢?我想起电视剧《大唐歌飞》里的情节,暗暗想,电视剧里的和子命运多舛。于是又叹息,谁知道这个叫苏静娘的姑娘又有什么命运呢。糟糕的是,我根本不会制曲,以后的日子要怎么混?静娘原来是从哪里来?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去,我要回去做老师,回去料理花店,回去为了嘉树而伤心……

“不舒服么?那你先歇一歇吧。八月十五皇上要宴饮游乐,到时候会忙得很累。”和子叫丫鬟收走食器,款款起身告辞。

她前脚出门,我就软软倚在了门上,心扑通扑通乱跳不止。{奇书手机电子书网}我还可以回去么,我现在到底是谁,我该怎么办?

天光说暗也暗了,近黄昏时,有丫鬟过来说,姑娘们都在园子里赏花,静娘去看一看么?

我披着一肩长发,不知该如何绾起。犹豫间,丫鬟已走过来:“姑娘的头发真好,又细又密,仿佛墨濯过一般。”

我在心里偷笑,我的头发做过离子烫,肯定又直又顺。

一个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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