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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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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吓了一跳,眼神游离。我虽是不安,但也沉得住气,只淡淡说:“有什么事直说便是,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担心。”

她扑通一声跪地,惨然道:“姑娘,南诏王要为大王子封的王妃,是吐蕃来的木雅公主1

手中的竹制水勺哐当坠地,水簌簌洒满我的松花色裙裾。我一时恍惚,只觉丝丝疼痛漫上额头。那么疼,那么疼。

“姑娘,奴婢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请姑娘早作筹谋吧1薰衣凄声道,“那位木雅公主,这会子怕是已经到南诏了。姑娘没听见芷兰宫外热闹非凡么……”

我倒出奇安静起来,缓缓弯腰,拣起竹勺子,继续舀水,继续浇花。而手一抖,一勺子水全部洒出。

便是强作镇定亦无法驱散心头的震惊与悲楚。我微笑转身,一步步挪回房内,终于无力支持,颓然坐下。

我听见他的脚步,一如既往的的笃定。

我依旧怀着企望,薰衣是听错了,薰衣说的都是假的。于是微笑着迎他。但他,却潦草地避开我的眼神。

心一点点僵硬起来。我扶住桌角,一字一顿地问他:“是不是,你要迎娶木雅公主了。”

“是。”他丝毫没有隐瞒,抬眼望我,“再过数日,木雅即至南诏。”

“你……回南诏之前,就知道了,是么。”我冷笑,“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还要……”我掩了口,潸然难耐。

“父王命我回南诏,的确是要我尽快迎娶吐蕃的木雅公主。静娘,但是,请你相信,我是真心爱你。我也一定会封你为妃,一定。”他上前抓住我的手,“但是静娘,请你等一等。与吐蕃联姻,非是我愿。只是为联合吐蕃的赤松德赞,如此可以扩充南诏的势力,攻取唐土,及早立下千古伟业。到那时,我们南诏力量雄厚,自可与吐蕃断开关系。彼时,千百个木雅公主,都不及静娘你一人!所以静娘,请你等一等……”

窗外宫殿的棱角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寂静的宫院透出无法言喻的忧郁和惆怅。

我的轻笑打断了他的言辞。

真相大白。

“大公子,你舍不下她,亦舍不下我。迎娶她,是为谋取权益。留下我,是为一段温情。你要我等到你领土扩张、国力强盛之日,你要我等到你与吐蕃互相断绝关系之日,你要我等,一直等,对么?”我清晰且缓然地说,“不用了。大公子,你将我藏在芷兰宫,又是以什么名义呢。我又算是什么。大公子,向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比我更加清楚。”

我停了停,再抬头望他,望他的眉眼与轮廓,仿佛消耗了毕生的气力:“大公子,你一定,一定要等立下你的千古伟业,才能与我在一起么?”

“我在长安的屈辱与压抑,永生不忘。一种仇恨,必须以另一中仇恨来填平。”他几乎咬牙切齿。

“你不要让仇恨添满心间,好不好……”我言语已然虚弱,却依旧不死心,以为一切可以转圜。

“不可以1他瞳仁里跳跃着复杂纠缠的光芒,“如果我要你,忘记崔思贤带给你的屈辱与不幸呢?你愿意忘记这些仇恨吗?”

我大惊,原来,原来他竟是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他是为什么要知道,我已不愿追究。只听得心轰然碎去。却还要强撑住最后一丝平静:“我会忘记。因为仇恨只能让人痛苦。一个心中装满仇恨的人永远不会幸福。”

“我没有你这样宽容。”他眼中寒光一闪,“从小父王就告诉我,尊严比性命更加重要。”

“所以静娘,我要委屈你,先在宫中做我的制曲娘子,名号,迟早必会给你。这是我的承诺。”他扶紧我的肩。

我怆然,含笑拂开他的手,仿佛掸去一粒尘。而心,为什么,偏偏要疼得透不过气来。

“大公子,我想再问您一次,如果要您选择,您是愿意要我,还是要江山与权利?”话甫一出口,我既失笑,怎么可以这样不知天高地厚,问出如此卑贱无耻的问题。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都要。”他突然用力将我推到墙边,一路撞翻了琉璃架与檀木灯,还叮叮当当砸碎了好几枚玉盏。他不顾一切地吻我,从眉眼,一直到唇边。他扯开我束裙的丝绦,掀开我的衣襟。

心软,却只在那一瞬。

我听见自己用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大公子,我不愿意。”

2.

我跪在他脚下,静静告诉他,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愿意在这里做制曲娘子。

我看见他的身子微微一晃。

但他是骄傲的,我知道。他没有看我一眼,便准许道,可以。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连一句寒暄与客套都没有。我在心里冷笑。人情薄凉,生也无味了罢。而,终究是不甘,不愿,不忍。想猝然大哭,想大声责难,想抓着他的袍襟撒娇。却,一件也做不出来。毕竟是不能,不敢,不屑。

到头来,只是淡淡一句,那么,请大公子成全。

我看见他的玄色袍襟略微一颤。

“你起来吧。”他伸手扶我,我没有拒绝,亦没有看他。

“我在长安近十年,遇见太多事。而只有你的琴音,让我一次次安心。所以,我开始注意你,开始接近你,开始喜欢上你。”他温柔一笑,“现在,你是不是在恨我。”

我怔了怔,低喃:“是的。我恨你。”

“我一直想带你回南诏,跟你过平安无扰的生活,纵马四方,享尽风花雪月的缱绻,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但是现在,我还没有做到。你也不愿意再等。”他眉心一攒,缓缓笑了,“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会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掩着几分凄惶,决然道:“普天之下,比我貌美聪慧者多矣。公子不必费心。”

“你当真……不能原谅我么。”我看见他握紧的拳蓦然一松,仿佛是抽去了全部精神。又见他眼中似有流光一闪而过。

我狠心,点头。

而又仿佛是赌气,在拿他对我的情分做最后一拼。终于输得遍体鳞伤。他只是疲惫地说:“是我太过自私。既然无法挽留,以后,你一定珍重。”

我内心惊痛,却还是要强硬到底,将一直贴身佩带的曼荼罗香包冷冷交还于他:“大公子,如此我也没有留着它的必要了。”

他一丝表情也无,默默收起香包。

我痴痴凝视他半晌。忽而艰难开口:“大公子,你身体有旧疾,那时在成都未曾好好调理……以后,一定要自己保重。”

我无力地站直身子,看见他的瞳仁里,掠过一丝绝望。我看到了,他心中定亦有不忍的。然后,又见他的眼神逐渐枯萎、冻结,直至凛冽如霜。

我目不斜视,向他行礼。那是汉家女子的敛衽礼。

他怔了一怔,亦回以汉礼。

而后对门外的阮白一字一顿吩咐:“请好生安排苏姑娘离宫。”

铜镜内,我面目清冷,看不出一丝悲喜。

我收拢一头青丝,梳成一对螺髻,簪几朵青色绢花,斜飞一枚玉簪。又将余发垂至胸前。

再换上淡青上襦,系好玉色海棠纹双层罗裙,月白色刺绣压裙。我对着铜镜细细理妆,不留一丝瑕疵。

末了,贴花钿,点额黄,涂胭脂。

一时恍惚,仿佛是多年以前,我怀着羞涩与绮念,在闺阁中默默等待思贤哥哥的来临。

仿佛是那年,在长安的街道,抱着大束薰衣草,蓦然被大公子的白马惊祝

仿佛,仿佛。

我想再见一见他。但是听见阮白在帘外禀告说,大公子正在宫中迎接木雅公主,并不能脱身。

于是微笑,一步一步,极尽端庄,离开。

一辆简陋的马车带着我从偏门离开南诏的宫院。

车轮辘辘。我听见帘外人声鼎沸,人人都在讨论那位美丽高贵的木雅公主。她的大队送亲车马已抵达大理。她坐在金丝织锦琉璃车内,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

我抱住琵琶,轻轻笑了。淡妆之下的容颜,遽然老去。

他会开辟伟业奇功,他会与这位公主天长地久,他会很快忘记我。

我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马车出大理城的那一瞬,我透过车帘看见了外面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木雕宫宇的轮廓,青石长街的玲珑。

终于无法自抑,将脸贴紧琵琶,我最后的亲人,凭借剩余不多的全部气力,大声哭泣。

3.

马车一直走了许多天。

阮白在车外勤勤恳恳问我,姑娘到底想去哪里?

我动了动嘴唇,轻轻说,那么,就去虞山吧。

阮白说,姑娘在怨大公子么。

我很诚实地点头,怨的。

阮白叹息,不再多言。

一路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拖儿挈女,无家可归。战乱中的唐土,哀鸿遍野。

这条路,是我来南诏时的路,亦是我离南诏时的路。一来一回,其间心境,却判若天渊。我不敢回忆来时路上的种种温情与缱绻,而那一切已变得毫不真实,仿佛,水月镜花。

夜来时,我们在驿馆停留。我认得,是那个开满缅桂花的驿馆。阮白见我神色凄伤,低声劝告:“姑娘不要伤感,大公子……”

“不要再提他了。”我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而心头钝痛却无法掩饰。阮白是聪明人,点头道:“一切但听姑娘吩咐。”

我却又兀自微笑:“他身子虽然一向硬朗,但旧疾不曾调理好,你以后要当心。”

他点头,默然退出。

我终于累了,在缅桂花的馥郁清香中黯然落泪。就这样一直哭泣,起先还压抑着哭声。后来,这恸哭惊动了所有随行的人。

有烤山鸡的香。泪眼朦胧中,看见阮白用芭蕉叶子盛着半只山鸡过来。我摇头不要。他坚持:“一路劳顿,这一带湿气瘴气皆重,你需得保重自己。”

我轻叹,眼神恍惚:“谢谢你。”

他将山鸡放下,用利刀将之切成小片,又默然离开。

嗯,山鸡的味道并不坏。

车愈往北面行,愈见得四时之景变化分明。

阮白寡言少语,行动间却处处关照我。我亦可从中窥得大王子残存的一点情分。他定是跟阮白吩咐过的吧,要他将我安置妥当。

心中纵然有怨与恨,到头来,毋宁说是对他的爱与痴。

马车一路过乌蒙、大庾岭、广信、巴陵、汉皋,东去北上,已近虞山。

偶尔,车在一片安宁的湖山间驶过,阮白总是要停下车,建议我下来走一走。起先我没有心情。后来,也就不忍拂他的好意。

“还有多久能到虞山呢?”我揪了湖边一株青草,在指间细细玩弄。

“不久便要到了。”阮白笑,“姑娘从前是虞山人?”

我看他一眼:“不是你们大公子将我调查得很清楚么。”

阮白面露歉疚:“对不起。那时候,大公子欲与姑娘接近,是我从中干涉,将姑娘的身世背景查明后,方由大公子与姑娘相识交往。”

我微笑:“难为你如此忠心。”

阮白亦笑:“当初对姑娘多有冒犯。不过姑娘的确是大公子在长安最大的慰藉。”

“说这些,已无意义。”我坚决斩断他的话头,风掀起我素色襦裙的一角。

我起身欲走。阮白突然叫住我。

“姑娘,大公子待你……确有一番苦衷。希望姑娘可以体谅。”

我掠一掠额发,整一整裙带,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过如此而已,谈不上体谅不体谅。我想他也不会将这件事挂与心上罢。你不用担心。”

“姑娘1阮白又道,“我并非只为大公子担心。更是……为姑娘担心。”

多久了,未曾听过这样的温情言语。哪怕是作假也好,哪怕是敷衍也好,毕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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