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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君胄听罢,心里仍是放心不下:“可若他知晓小姐身份——这里不是京城,对小姐极为不利。”
“若然你恨一个人,无论他身在何处,你都不会放过他,是不是?”她叹口气,“罢了,不说这些。夜已深,你先去睡吧。从明日起你要帮把这宅子大小事务都打理起来,”她忽然顿了顿,耳边听来只有一片静寂,这才开口道:“等过几日,你分别去趟衙门和飞絮楼,帮我办两件事。”
许君胄与她眸光接触,立时会意。
傅阳秋多日奔波,直到聂萦离安定了居所,他这才走一走各家铺子,关照下生意。姚掌柜在楼上看到他,便忙迎出去,两人一起走到账房内,关了门,姚掌柜才开口道:“公子这几日好悠哉——”
傅阳秋看看他,勾了勾唇:“姚叔想是不够忙,还有时间听那闲言碎语?”
姚掌柜嘿嘿笑道:“偶尔偶尔。”这边便拿了账簿来给他看:“聂家的货已经装船,德记钱庄也把庄票送了来。上千两,聂家竟一下就拿了出来,内里必有蹊跷。”
“聂濯玉与我来谈这批丝绸的时候,我就知道银子想必是备好了。姚叔,你现在说起,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姚掌柜不再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递来傅阳秋手里,傅阳秋一见,不由脸色微变,口中只迸出两个字:“江庾!”
那张纸上,赫然描着一枚龙腾云水的印章。
“对,这是只有江庾的江声楼才用的标记。”姚掌柜顿了顿,又说:“德记钱庄和江声楼向有往来,还有传闻说现而今德记钱庄已经掌握在江庾手中。可不管怎样,江庾只凭这一印章就可轻易提出几千两甚至几万两来。这印章是我在德记钱庄花了银子雇人描出来的,初见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傅阳秋捏着那张纸,半晌不语。他在椅中坐下,身子斜斜倚着,忽然落了句:“我与他当真是有缘哪!”
他侧转头来,深抿的唇边笑依旧是笑,却陡然冷了三分。“看来他也是要对聂家下手了!”
姚掌柜见了这般的他,面上也稍冷肃:“聂家楼而今大厦将倾,惦记的人比比皆是。只是不知这聂濯玉如何结识的江庾?”
他冷冷道:“江庾向来是无孔不入,凡是被他盯上的,等到发现,大都悔之晚矣。”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拳头攥了片刻:“这一次,我要陪他好好玩。”
“公子有什么打算?”
他沉思片刻,而后道:“京城近来水患严重,农田收成势必受损。他江庾去年做了好人,平价倾仓,一文未亏,人缘却赚得钵满。可那仓里大多空了,今年若要再行其事,想必不那么容易。”
姚掌柜点了点头:“公子须先下手为强。”
他这时微有些笑意,话却没有接下去。他行了两步,把门大开着:“我且去吕府上走一遭。”说完他便迈出门去,姚掌柜道了声:“公子慢走”,接着又跟上来,诡笑地问了句:“公子最近和那聂姑娘走得甚密,莫非好事近了?”
听到“聂姑娘”三字,傅阳秋登时挑挑眉,住了脚步,脸上弥漫起一种难解的迷人笑意:“我更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傅阳秋在街市上溜了一圈,这才从自家酒楼里拎了一坛酒,独自往那吕府行去。他与吕彦廷甚是相熟,不须人带领,便自顾自步去后园。进了如意洞门是一道影壁,描着几叶芭蕉,下有题诗,笔意甚简而清妙。影壁上齐眉之处则镂了一方梅花横窗,自那空处望进去,只见一片姹紫嫣红,融融洽洽。走进去,方知是如芳郊绮陌,美不胜收。他绕着绿池转了半个圈,终于望见不远处翠竹林拥抱中一座小筑,小筑前正有两人席地而坐,白衣潇洒的自然是吕彦廷,他正斜倚着身子,二目微合,甚是迷醉。傅阳秋虽是兴致冲冲而来,此时也停下脚步,耳边细细听来。筝声或如流水,或似飞雪,自指尖一泻而出,翩翩然竟有似那十里荷风,一湾柳月,叫人听之神往,而望之不得,心生惆怅。傅阳秋再将目光望去,那弹琴之人面晕浅春,眉目清婉,可不正是香尘楼里的惊鸿姑娘?
十四
吕彦廷看见了傅阳秋,招手让他过去。他步子轻快,去到跟前,才见那地上原是先铺了草蓐隔潮,再置了一层薄软的湘簟,坐上去,真如怀冰卧雪,更有这碧竹千竿,翠□滴,足令人抛却夏日炎热之苦。筝声渐缓而止,惊鸿姑娘见是他来,朱唇轻吐,言了声:“傅公子安好。”她本是要起身来,他却先坐下,自己倒了杯酒来喝,而后道:“仅仅几日不见,惊鸿你倒要和我拘礼了?”
惊鸿会心一笑,重又端坐。吕彦廷则倚着凭几,眼睛乜斜着笑他:“傅兄你近来奔忙,吕某可绝非几日不见你了!”
傅阳秋笑了笑,低首将那酒坛打开。吕彦廷鼻尖一嗅,立时起身夺来,先饮了一口,当下通身畅快!“好酒!”
“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傅阳秋满斟了三杯,与他二人饮尽。惊鸿道:“若是赔罪,三杯是不可免的。”吕彦廷也附和上来:“你一杯也逃不了。”
傅阳秋不言,三杯入腹,面上微醺,行动也渐疏狂。他也往那凭几上斜斜倚着,竟是比吕彦廷更多几分烟云姿态,真真风流入骨。吕彦廷于是凑上来问:“赔罪归赔罪,我倒有话问一问傅兄你。”
“哦?”傅阳秋笑眼微张,“莫不是问那聂萦离?”
“傅兄果然洞若观火。”
傅阳秋道:“可惜——我除了能告诉你她是聂家小姐,其它一无所知。”
“聂家小姐?”惊鸿听言,讶异了一声:“聂家不是只有两位小姐?”
吕彦廷却道:“她可不似那些笼中之鸟。”
听了这话,傅阳秋的眼光似无意地从他面上扫过,“吕兄有如此闲情逸致,邀惊鸿前来抚筝,却问起旁人,不怕惊鸿生你的气吗?”他说完,故意去看惊鸿,果然惊鸿面上飞红。
城内鲜少人知惊鸿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位风流倜傥的吕二公子,然而身份有殊,恋上的偏又是个薄情郎,一腔痴守只换来偶尔温存,叫知晓的谁人不叹?
吕彦廷笑了笑:“那也比不上傅兄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话是讥刺傅阳秋为人不甚实诚,惊鸿见的却是吕彦廷的不以为然,不由心下深凉,面上却装作敛眉羞目,抱了筝起身来:“你俩相互取笑便好,别扯我进来,我还是先走。”
吕彦廷叫人送她到门口,自己却是纹丝未动。傅阳秋见惊鸿离去时神姿寂寞,便道:“你今日辜负了这真情美意,少不得将来后悔。”
吕彦廷哈哈大笑:“却要我如何?我若痴恋场中女子,父亲大人便要斥责我流连风月,愚顽不化;若我真正作个片叶不沾身,外间又要骂我薄义寡情,衣冠禽兽。你说我又能如何?”
话中有郁愤气。他见傅阳秋不说话,又道:“我平生纨绔,离不开这锦衣玉食,美酒清歌,可这锦绣樊笼中断然容不得她。若此,纵然她深情似海,我当如何承受?”
“你实在太过较真。你这心思她何尝不懂?但你的怜惜,哪怕是十分之中九分是假,她也便心满意足。”傅阳秋为他斟了杯酒,自己也畅快饮下。吕彦廷却看着那酒,嘲道:“我怎比得上傅兄你能够假以辞色,抚慰周全?”
“吕兄竟是如此看我。”出语带笑。
“绝非我要如此看你,我只是替那聂萦离担心,你辜负美意的事做的难道比我少?且不说别的,若我问你是不是喜欢聂萦离,你定然说不是。可你若不是喜欢人家,又为何那般殷勤?”
听罢,傅阳秋勾唇一笑:“就当——我是不由自主。”
“好个不由自主!你这个不由自主的人,来此有何贵干?”
“我要去趟京城。可我在京城的居所以及铺子业已转卖他人,所以想借吕兄一封书信作伐——”
“你要去我舅舅那里?这倒是个好盘算。”
傅阳秋道:“此一杯酒,权当感激。”
吕彦廷合杯饮尽,唤人拿了纸笔,一挥而就。傅阳秋接了信,起身告辞,吕彦廷依旧斜倚着身子道:“傅兄可也替我作伐,与那聂姑娘结识一番?”
傅阳秋的脚步从容停住,他回头笑道:“你这探花公子还须我来作伐?”说完,大笑着出了门去。
自从聂萦离离开聂家,有关她的闲言碎语却日益多起来。平日里那样一个温柔安静的姑娘刚出了府门,就俨然换了一番面目,自然叫众人惊讶,四下里谈是说非。
“那姑娘却原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可真是没看出来!”
“是啊,礼部侍郎那宅子,她说买下就买下了,真是大手笔。只是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
“你莫忘了,她可是梅府的外孙女。那梅老太爷女儿没了,可不得加倍心疼女儿的骨血,要什么便给什么!”
“哦!”其余几人点头会意。
“想那梅府到底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物。就说夫人当年的作派,让全城的人都看傻了眼,这姑娘和夫人那时还真有些像……”
这句感叹到了半路便戛然而止,一干人顿时敛声,四散而去。
“都是些不长进的东西,只顾着闲磕牙!”容碧月眉头一沉,面上愠怒十分。她一边呵斥一边转头向着聂甫泰道:“我可听说她在外面招惹了那傅家公子出双入对,毫不避嫌,真是不知羞耻。老爷撵这丫头出府算是对了,要不然——”
然而聂甫泰只是缄默如山。那日秦仲道的话他并非一字皆未入耳。
见他毫无回应,容碧月当即闭了口。若是从前有人信口闲扯,但凡提及聂萦离的,都少不得要被掌嘴,受些惩戒。聂萦离历来是聂府的禁忌。可而今他却一语不发,倒让她心内有些发虚,不知该如何揣度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她也不免心灰意冷。当初她这穷人家的女儿,幸而生得姿容艳丽,才配得上给这响当当的大户人家做小。十七岁的女儿家,正似聂萦离这般年纪,却图一份丰厚聘礼,只为父母兄弟从此能够衣锦荣华,再不受人白眼,甘愿坐进一顶小轿,头也不回地进了聂府。可惜天不从人愿,隔年瘟疫四起,她在聂府相安无事,但乡下的家里却没一个人逃过。荒坟寂寞,纸灰如蝶,她孤零零地守到天黑,心里有万般的话却不知道该向谁说:不仅是这丧失亲人之痛,还有——恩爱日稀,如履薄冰。她不是个愚笨的女人,她不久就明白聂甫泰娶她不过是为了和梅如卿斗气,今天吵上几句,明日却又和好。即使梅如卿弥留之际,怨恨弥深,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他却依旧守在门外,谁也劝不回去。她不过上前说了两句,他一巴掌就打过来,这一巴掌从此也在她心里种下了恨。梅如卿死了,自是咎由自取,却关她的孩儿何事?身怀六甲的她,哪里当得那样愤恨的发泄?一时脚下不稳,跌去地上,滚在庭阶下,血流满一地。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未出人世便已夭折。她岂能不恨!可她命里卑贱,纵然心中再多不平,也只能留下,处处察人脸色行事。到而今,十几年光阴虚度,她所得来的,细数之下,仍是双手空空。
争强斗胜,她不是没有手段,可你如何去同一个死人争?
聂甫泰半晌才开了口:“濯玉、濯缨最近在做什么?”
容碧月见他说话,心里这才踏实了些:“濯玉他天天去铺子里,老爷不用担心。濯缨——”她叹了口气:“为了入宫的事情,这几天瘦了许多。衙门里更是催得紧,我这不是还要去走一走,打通下关节,看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