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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流光-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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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德记钱庄门口。刚要踏进门去,方才想起张青的话,又连忙退到街边上。她想:“这两个没道义的,怎么走得这般偷偷摸摸?”然而又想起左冰曾经邀请过自己,而自己要去芦雪滩,于是婉拒了。她又想去找许君胄,或者该去江声楼,忽然地脚踝却痛不可遏起来,只得在路边寻了块旗杆石坐下。她实在走了太多的路了。

人家店铺门口挂起盏盏风灯,晕黄的灯火熠熠闪烁,照拂着来往的或悲或喜的行人。芦絮般的雪花被夜风吹起,飘落在肩上。她倏然觉得自己被冻结在冬夜之中,无论骨肉,无论心肠,都挂着千年的冰凌。她痛恨这种感觉,因为这让她想起了东离山中的三天三夜,想起了朝露桥上的灰心绝望。她痛恨自己一贯的淡然从容竟然缩到难寻的角落去了,她以为之前的自己应该鼓足勇气问个真相,不管真相如何。但她要问什么呢?问傅阳秋是选刻骨铭心的失而复得,还是选共渡危难的两情相悦?太可笑了。她忽然站起身来。到前边的小店雇了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回清湖桥去。

一路冗长枯燥,聂萦离几乎睡倒在轿子里。她被轿夫从迷迷糊糊中喊醒,下了轿,正在清湖桥边,自家小院就在桥对面。哪知忽然有两人迎上来道:“那轿夫先别走。”

聂萦离一见,觉得三分面熟。

“二公子,老爷请你去府上一坐。”

聂萦离倚着桥栏闲闲道:“你们等了多久?”

“没多久。”

聂萦离一笑,地上积雪已有三文钱高,雪乱扑人面,将他们几乎裹成雪人一般,看来是辛苦多多。“好吧,不知大伯父是否备下了饭菜。”她笑着进了轿子去。

上次拜访江府,一蓬蓬皆是菊蕊飘香,今日则有稀疏的梅苞傲雪破出了。她一路走走停停,流连花木,也无人敢催促于她。待来到水边的暖阁时,忽然传来江擎摔杯的声音,清脆入耳。

聂萦离将扑满雪花的披风解下,叫人挂起,这才慢条斯理地含笑寒暄起来。江行让人先给她烫了杯酒,她闻一闻:“虽然有些像,但不是五老阁的‘蓬莱醉’。”

“此为‘三春雪’。”江行道。

“塞上江南多烈酒,据说唯此一种绵爽甘甜。江庾多谢。”说完一饮而尽。

对面的江擎冷哼了一声,然无下文。

聂萦离瞟了一眼,显然江行在场,有人须得收敛些坏脾气。她垂眸暗笑,先敬了江行一杯,又对江擎道:“也敬大哥一杯。”

江擎总算饮鸩一般将就逼进喉咙去,然后酒杯重重一落。

“可惜义父不在,他最喜尝新酒。可惜可惜。‘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绝是应景,大哥说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是也如此,不是也如此。”聂萦离微抿双唇,笑意深长。

“你少废话!”

江行对儿子使个严厉的眼色,而江擎已然气呼呼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聂萦离持杯唇边,佯装不知。

“二叔让你进到江家,是为了铲除江声楼的痼疾,而今尘埃落定,你是不是该归还——”

江行怕他说错话,忙接过去:“不是伯父外待于你,只是我听说你是梅翁的外孙女,想必看不上区区江声楼。”

“哦!”聂萦离恍然大悟,却道:“没了。”

江擎拍案而起道:“爹,我就知道这是引狼入室,她存心不还!”

江行怒瞪他一眼,转而问:“什么没了?”

“江声楼。我把它输给傅阳秋了。”

“你——”

见对方目眶欲裂,她却不为所动。

“纵鹤不是还在江声楼?”江行不解。

“哦,傅公子说要把他们一起雇下。我义父教导出来的人,个个英才,岂能放过?”

“哼,江庾,你少胡言乱语!江声楼的房契地契在哪?怎么就变成姓傅的了?”江擎指斥道。

“这个问题好像应该问你自己吧。”聂萦离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回敬一双冷眼。

江擎懊悔低头,躲避她的质询。这件事上确实是他画蛇添足。

“不过我要告诉你,”聂萦离步步迫近,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就算江声楼在我手里,我也绝不会给你。”

“那你今天休想走出江府的大门!”

江行本是要上来调和,却见聂萦离满不在乎地一笑:“如果你今天敢动我一根头发,明日的大堂上,扈庆彪就会翻供,把你这几年所有作奸犯科的事原原本本地抖落出来。我既然能让他不牵累你,也自然有本事让你下地狱!”

这无疑是最危险的警告,江擎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凳子上,江行忙叫人扶他出去,自己上前道:“聂姑娘,我知你是有心放过吾儿一马,老朽在此多谢。”说完就要躬身。

“不必,当不起!”聂萦离微眯着双眼,似乎是喝醉了,抑或是不愿看清眼前的一切:“江老爷若真想谈,请和我义父去说。”说完,毫不留情地穿门过桥,出了府门去。

雪下得正紧,大朵大朵的,如新劈的竹片刮在脸上,疼得锐利。四处墙檐高耸,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隐隐传到耳中,如深空的烟花一般叫人心悸。聂萦离漫无目的地走了好远,方才明白,原来如许多年,自己都是在这样的深夜伶仃徘徊,旁无二物,心无一人,漫无方向。一家凄凉的小酒馆开在不远处,亲热地招呼生意,她却忽然失掉喝酒的勇气。醉了是好,酒醒来,一切梦散,岂不是更加可怕?她于是坚决地往前走去,一直走到眼前一黑,撞到人家大门之上,咕咚一声,似是敲响了城头的晨鼓。

那时子夜已经过了,尘世万籁都沉沉睡着。聂萦离这一敲,登时惊得门内一阵慌乱。“谁谁谁”地问了半晌,方才开了一条细缝。一双细目趁着灯光窥过去,忽地放心来道:“原来是小姐。”

聂萦离被人糊里糊涂地迎进一间温暖的花厅,她本想合目睡去,身边却嘈嘈杂杂,一刻不停。心烦意乱之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萦离?”她勉强睁开惺忪的眼,一看,竟是外公梅靖池。

梅靖池见她醒了,呵呵笑着在旁坐下。“你也学国子监那些清狂文生们‘雪夜访戴’?还喝得这样醉?”

聂萦离挠挠头:“外公你在哪儿?”

“你真是喝得醉了,我叫人带你去休息。”

“这是梅府?”聂萦离想自己竟然走了那么远。这时稍稍清醒,娇声说道:“外公外公——”却无别话。

自梅靖池得知聂萦离去了芦雪滩,就日日担心不已。后来家仆们说她已然安全回来,就连忙叫人到小院去接,可惜聂萦离不在那里。今夜她忽然到来,心中欣喜万分,但又见她眉间愁云惨淡,再生担忧。他叫人先去收拾卧房,备好一切,然后亲自扶她到床上。她却撒娇不肯,定要靠在他身上。他也笑着依她。

“外公——”这一声声叫得梅靖池心花怒放。自小到大,她鲜少如此小女儿娇态,叫人心中暖流滚滚。

“外公,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好不好?”

“好好好。”

“从前有一个人,总是觉得浑身很冷,他就朝太阳走过去,想暖和一些再暖和一些。走了好久好久,最后累死在半路上。”她娇憨一笑:“好不好笑?”

七十九

梅靖池难过地瞧着聂萦离,轻轻抚摩她的头发,听她喃喃地说:“你说这个人是蠢还是笨呢?”再后来喃喃声微弱下去,梅靖池觉怀中一沉,方知她睡熟了。

这一夜,云岫却是独自难眠。她不顾外面风凛雪暴,时不时开门张望。家仆劝了好几次,她才挨到床上去,然而又拨开罗帐扫一眼积雪照明的窗户。她的心被自责以及惴惴不安折磨着,她想是否是前世的罪孽深重,今世才会遭受三番两次地惩罚。她失去了一生最爱的人,错过了唾手可得的幸福,而今连最好的萦离也生她的气,要离开她了。

忽然房门被咚咚敲响,云岫衣服都忘记披就冲过去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许君胄,云岫见是他,眼泪竟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登时扑进他的怀抱,失声痛哭起来。

许君胄不说话,任她抱着。一身冰雪融化殆尽,化成一股灼人的火热在体内蹿腾。云岫哽咽地抬起头来,见他头发凌乱,衣衫也湿了大半,方觉失态,忙让他坐下。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都在江声楼,回家才知道。”

云岫垂头坐在他对面,泪水不止。“都是我的错。”说完头更深埋下去。

“是不是牵涉到你的过去?我听说有位公子来访。”

云岫这时抬起头来,为难地望着许君胄,良久才讷讷言道:“我原本叫小云儿,是三千楼的琴妓。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卖到那里去的,我太小了,爹娘和家都记不清,也没办法找回去。”

“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帮你。”

云岫摇摇头:“太久了,久到我已经不想他们了。后来,我学琴学舞,十三岁登台,十六岁时认识了一位公子,他叫黄麓,字青岫——”

许君胄在心中暗暗道:“原来是他。据说他官声极佳,连皇上都特例嘉奖。难道他竟是个伪君子始乱终弃?”

“我同他两情相悦——”云岫娓娓道来,如抽丝一般,将难忘的回忆珍而重之地吐露出来。她以为自己是在送一叶旧友的孤帆,分别虽痛,却不得不为之,从今后忧喜相忘,云淡风清。

许君胄静静地听完,顿了一顿道:“既然他来找你,为何——”

云岫道:“可能也因为太久了,再遇到后,发现一切都不复当年。”忽然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我是青楼女子,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许君胄原来以为她又想起了伤心事,却听到她这样,不由淡淡笑道:“你会不会嫌弃我没有功名,只是个跑腿的?”

云岫知道他有心安慰,也被深深打动。许君胄和黄麓不同,他木讷持重,沉默寡言,待人无邪,真挚磊落。有时她见萦离故意欺负他,逗他,忍不住奇怪许君胄究竟有多么和悦的脾气,才能呆在古灵精怪的聂萦离身边。但他决不是毫无灵魂的提线傀儡,风一吹就歪歪倒倒。聂萦离曾说他大椽之才,可谓一语中的。

许君胄见她有些发愣,轻轻喊她。她回过神来,微微脸红。“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云岫的忙,许君胄自然毫不推辞。云岫道:“明日,我想去一个地方。”

清晨起来,云岫调粉匀脂,理鬓布钗,换上簇新衣裙,水蓝披风。风柳腰身,依依素影;一步一行,何其娇娜?走出来时,直令许君胄心魂恍荡。两人坐上马车,穿过几条街市,方才来到一处大宅前。悬楣之上,挂着墨地金字的匾额:黄府。

许君胄不解她的来意,然不多问,径自去敲门投刺。不多会儿,有人迎出来道:“我家夫人有请。”

黄麓虽是尚书女婿,行事却韬蓄不张扬,就连府邸也以极简为是。他们被带入的这间花厅,除了桌椅齐备之外,就是墙上黄麓自题的一幅行草。云岫一见,比之当年的狂放略微收敛,铁画银钩之间多了几分深沉,或许是埋身官场之故。

忽听有人道“夫人来了”,云岫和许君胄当即起身来,见四五个丫环围拥着一位神仪恬淡的夫人走进来。云岫仔细地端详她,只见她明妆艳逸,步摇轻垂。举步端稳,如松风一阵。再见她腹部微微隆起,小心落座,方知她已身怀有孕。她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不慌乱,态度卓然大方。

“你是相公的义妹?”口吻半信半疑,双眼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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