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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半寸不是他的真名,那是因为他具有极高的操船本事才被大家叫做这名字的,据说在“带鱼平”(过去少数渔家用的风力代称,其他还有“历书翻”、“干豚晃”“龟壳掀”等等)这样的大风中,他都可以稳稳把掌住舵,脚下移动不会超过半寸。
其实步半寸控制自己的方法和鲁一弃还是有区别的,他依靠的是自己下盘的定力,也就是脚掌的扒附力。他的脚掌经过多年的锻炼,如今在船甲板上就像是对吸盘,不要说赤脚,就算隔着薄底鞋子,也一样可以紧紧吃住甲板表面。在有风浪时,他的腿脚始终肌肉绷得紧紧的,用着很大的力呢。只是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很是轻松,在别人眼里看着也很是轻松。而鲁一弃的方法却绝对是顺其自然,着力附力,自己根本不用费多少力气,和平地上行走站立没什么差别。这也就是步半寸为什么那么有兴趣地盯着他的原因。
步半寸的话不多,而鲁一弃又是个不喜欢发问的人,所以自从上船来以后,他们没交谈过几句。虽然没怎么交谈过,但是步半寸却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当年他家与别人赌赛时他还是个孩子,而现在他自己也已经有了孩子,这几十年来他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这件事。毕竟别人给予自家的恩惠是能延续多少辈子的,而自己是家里呈给别人的一份谢礼,怎么都得把事情办好,不能太掉份。
鲁家六工中他得的是“立柱”一工技法,其实这一工技法的修习对他驾船极有帮助。这一工如果是有超人力量的人修习,当然可以事半功倍,省却好多手段和程序。但是鲁家的技法都是让平常人就可以修习使用的,而且是以巧技为宗旨的,绝不会简单得只是凭天生神力来驾驭,那也就无巧可言了。所以这一工中许多以巧见大力的技法让他受益匪浅,而且还可以使用在船上的许多操作中,比如说立桅,一般需要四五个水手才能立起的桅杆,他用三脚绳缆连环轮,一松双收的技法,一个人就可以将桅杆竖起,而且还没有倒桅危险。其它还有盘缆,绞锚等等,他都可以单独轻松操作。
船上除了步半寸和鲁一弃他们三个外,还有三个人。
一个年轻灵巧的小伙子,叫鸥子,他正站在船楼上,眺望着远方。据说他可以从远处水波的纹路和粼光知道鱼群的所在以及种类。
一个脸上有道长长刀疤的老头,大家管他叫老叉,是个捕大条(大鱼)的好手,因为他会使一手挂索飞叉,四船身(船家判定距离的概念,大概在五十米左右)以内的大条,就算游得再快,都逃不过他的叉子。
还有个壮实的汉子,浑身的肌肉疙瘩,就像座铁塔一般。看着身胚极其凶悍威猛,却整天咧着张大嘴笑咪咪地,是张天生的弥陀脸。他叫鲨口,在船上负责剖鱼晒干,还有就是给大家做饭。
当然,这三个人的名字不会是真名,他们其实都和步半寸的老爹一样,是港子里外来游民。他们跑到如此偏远角落的港子来,也都和步家老爹一样,是为了逃避些什么。所以他们不会用真名,希望所有人都忘记他们的真名,甚至希望连自己也能把自己的真名忘记了。
不知道真名没关系,重要的是知道有没有真本事。能够逃过对头追击,闯过重重险阻,跋涉到此,当然不会是个蠢蛋庸手。所以步老爹收留了他们,目的很明显,是怕鲁家的大事临头时,自己儿子恐怕一个人应付不来,先给预备下帮手。
船的航行是始终沿着海岸线的,虽然所在位置看不到海岸,但是只要将船头折向,不用一袋烟的功夫就可以进入近岸的浅水滩区。除非这附近的海岸是风水学中讲的龙露脊或者兽吞水的形态,也就是山体临水,峭石为堤,那就没什么浅水滩区之说。但即便是这样,也只需一顿饭的辰光就可以到了达海边。
此时他们就正驶入一个山体临水,峭石为堤的海区,因为船楼上的瓯子远远看到了好些大海礁。海礁一般都是岸边连绵山体在大海中延伸而露出的峭石,除非是珊瑚虫堆砌的珊瑚礁。瓯子能断定那些不是珊瑚礁,因为珊瑚礁不会这样巨大,也不会这么多,而且珊瑚礁更不会有这样由于水蚀风化而形成的奇异形状,像海兽,像海妖。
“到断头崖岸了!那些是百变鬼礁。”瓯子在船楼上大声喊着。
步半寸眉头微微皱紧了一下,随即缓缓点了下头。
鲁一弃没有注意到步半寸的表情,但是瓯子的话却让他有些许诧异。经过了那么多的礁石、小岛他都没有报地名,怎么到这里报了,而且报出的名字很有些吓人。
因为好奇往往会让别人有下扣的机会,发问更会让别人了解你的无知和弱点,在心理上凌驾于你之上,甚至牵着你的鼻子走,所以鲁一弃不喜欢发问。
鲁一弃不问,却有人会主动告诉他。一直在船两舷收拾各种捕具的老叉此时正好在他旁边归置“鞭串滚花钩”,听到瓯子的喊声后也开口了,声音却很轻,也不知道是在给鲁一弃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
“百变鬼礁,从各种角度看,它们的形状都不一样,阴天、晴天,白天、黑夜,涨潮、落潮,它们的形状颜色又有变化,所以取这么个名字。在海上这样的地界也就相当陆地上的绿林道,是强盗剪径设伏的好围子。”
鲁一弃没有对老叉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记住了老叉的话,然后仔细地看着那些礁石,看它们是否真的有变化。
鬼礁真的像鬼一样变化了,先前瞧着像个短厚的蘑菇,船行一会儿后就成了个短柄锤子,再一会儿变得像个帽子。
鬼礁不止是像鬼一样变化,而且还会变得像鬼一样。就在“蘑菇”的旁边,有一块礁石如同一个老头蹲着,接着就变得像个女人的脸,再接着变得像一个张着大口怪脸,不知道是要吞噬还是要喷吐的怪脸的侧面。
鲁一弃的视线从这张“怪脸”上移开,因为这张“怪脸”给他心里带来些不安。视线移开只有一瞬间,甚至比一瞬间都短就重新回到“怪脸”上。因为就在这瞬间里,感觉告诉鲁一弃,这张“怪脸”确实是要喷吐。
步半寸似乎也发现到什么,一脚踏在左舷帆绳上,身体往系住舵把的绳子上靠了靠。是的,在宽阔平静的海面上行船,只需要把舵把始终固定在一个方向位置上,等出现情况后再由人操纵。步半寸的动作让帆面一下子变成斜面对风,舵把也微微转动了一点,船头往左侧偏转,朝着远离礁石的深海方向斜插过去。
就是在步半寸调整方向的这段时间里,鲁一弃看清那“怪脸”吐出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艘翘头秃尾的三桅大船。三层的船楼,翘头是倒三角,秃尾是圆底四方。船身上有桨孔,甲板上有炮台。是典型的明式战船。
三桅的明式战船出来了不止一艘,“怪脸”喷吐出一艘,旁边一个有些像鸭子的礁石屁股后面屙出了另一艘。两艘船的速度很快,而且双缠藤枝状(木工雕饰中的术语,有些像交叉的双S形)迂回包抄过来。
战船的速度很快,因为这是战船之所以为战船的先提条件。
鲁一弃他们的双桅船速度更快,虽然只用两面帆,但是他们的船体分量轻、体积小,分水弧底、导流滑尾又都是鲁家工法精心特制的。
那两艘战船是预先拦在前面的,本来从位置和角度以及出现的突然性上来说,鲁一弃他们很吃亏,就算能及时调头,也是无法逃出它们的包抄半径的。就像预先摆下个口袋,等着你往里钻。但是步半寸当机立断斜转向,这样自己不但没有费时调头,而且对方反倒要随着自己调整角度。在方向和距离上将对手所拥有的优势大大减小了。然后在改变方向后的行驶中,步半寸微转舵把,让船体稍稍倾斜,这是个始终改变方向的操作方法,其实是让船按一个很大的弧线行驶。战船在转向的灵活上也远不如鲁一弃他们的铁头船,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铁头船撞破口袋,从双缠藤枝的搭头口冲了出去,并且远远将他们拉开。
步半寸黝黑的脸庞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从他独自操船开始,到现在为止还没谁能在海面子上捉住过他。
“不好!他们提速了。”笑容没来得及持续,就被楼子上跳眼(了望)的鸥子打断了。
果然,两艘战船速度一下子就上来了,原先被铁头船拉开的距离在迅速缩短。
“他们起了力把子(船桨),把操儿(划桨的人)劲儿挺大,好像数儿也不少,不见力乏,可能是几队子轮换着一个把呢。”
瓯子的眼力劲儿是绝对准确的,可是分析得却有偏差。海船上的桨,都是又长又大的,需要几个人同时用力才能划转起来。要是像瓯子说的那样,一个桨几个队,那么一条船二三十个大桨,单是划桨的人就需要儿四五百人,再加上其他扯帆把舵的人员,以及这些人必须配备的食物、水和各种用品,那是个很大的重量。而现在从那两艘战船吃水上看,它的载重很轻,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那么这些大桨都是些什么样的力士在划?
“不是,那都不是人在划。”鲁一弃轻声说了一句,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和身边的老叉能听见。
“那会是什么?”老叉看来不止是好为人师,也很好学。但是谦逊的他低眉垂眼着,竟然没在意到鲁一弃此时正半闭着眼睛,脸是朝着没有战船的方向。
“两种情况,一边是木牛流马,另一边是鬼操船。”
第二章 鬼操船
没有别人的声音,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被吩咐到的人都清楚自己必须怎么做,他们已经无数次训练和实际操作过了,此时要再多问一个字都会被认为是蠢蛋。
主帆边翅展开了,就像鱼儿伸出一对腹鳍;副桅“吱呀”怪叫着往上升高了两尺。帆缆松开了三扣,帆页将风兜起,涨鼓鼓地硬撑着力。
鲁一弃感觉船头翘了翘,然后船体原来轻微的颠簸变成了跳动。他们也加速了,而且还快得像是贴着海面在航行。船头的水花开始溅上了甲板,船尾搅起的水浪让几只海鸥紧紧追逐。
但是即便达到这样的速度,背后的两艘古战船始终没有再被拉开。
这是因为铁头船是想用一个大弧线的拐弯甩掉两条古战船。不管弧线走得多大,最终总是拐弯了,掉头了。只要是拐弯,方向也就会改变,方向改变了,船帆所受的风向也会变。虽然步半寸巧妙地回旋帆页,尽量保证最大的受风面积,并且松帆页多兜风量。但风力方向的改变最终还是会影响帆的出力。
而那两只古战船不但同样巧妙地在控制着帆页,两边的桨子一直都没有停歇过,并且划动的频率似乎还变快了。让人无法不为之惊叹。
同时铁头船上几个使船的好手还发现,那两只古战船在追赶航行中,之间还有一种非常巧妙的配合。应该是交叉双线型的轮换航线:一艘船直线追赶,一艘船弧线追赶。走直线的是对准弧线上某两个点之间,这样就距离短,冲劲大,速度快,能很快超过走弧线的同伴,迅速拉近和铁头船之间的距离。但是当铁头船从它前端弧线点上过去了后。直线船会马上改变航向,变成弧线追赶。而原先弧线追赶的那艘战船此时会瞄准下一个点直线赶上。这就像是两个鱼网要交替着兜捉住一条鱼。
这种配合他们都没见过,因为他们就算控船能力再强,也都只是个渔夫。而那两艘古战船使用的分明是一种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