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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不置可否,为了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他和斯明信几乎把洛都翻了一遍,如果坐在屋中就有人送来线索,机率比天上掉馅饼还小。
程宗扬道:“五哥,这生意你接不接?”
“为什么不接?”
卢景道:“找到一个五百金铢——营里的兄弟一个月也就是一枚金铢的开销,五百金铢够我养一个营的。”
“钱是不少,可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找?”
“我怎么知道?”
卢景翻着白眼道:“赶紧睡觉,明天早点跟我出门!”
……
洛都四周雄关林立,最有名的莫过于函谷、虎牢、伊阙和轘辕四座雄关。上汤位于洛都与函谷关之间,距都城三十余里,是洛都西行的必经之地,也是西行的第一个落脚点,因此市镇人口虽然不多,却颇为繁华,单是客栈就有十余家。
黎明时分,平安客栈还没开门,便传来一阵粗暴的擂门声,“开门!官爷查案!快着些!”
店主慌忙出来,刚卸下门闩,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店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一名汉子打横进来,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穿着一身油腻腻的皂服,衣角掖到腰间,裤脚满是灰土。
店主一看他的架势,立刻矮了三分。乡间百姓最怕的倒不是县官,而是这种隶役,他们上下勾结,黑白通吃,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破家。何况这位的打扮一看就是乡中的游徼——游徼虽然是主禁盗贼的小吏,但店主知道,有些游徼比盗贼还狠。
那游徼眼睛似乎长在头顶上,仰着脸对他看都不看,喝问道:“青天白日,连门都不开!莫非做的什么奸事!”
“不敢!不敢!”
店主连忙说了一堆奉承话。
游徼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听说是你的店着火了?”
这话换作别人来问,店主一口就啐过去,你们家才着火了!但差爷开口,他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心放回肚里,赶紧说道:“差爷明鉴,失火的是镇外的长兴脚店。”
游徼大咧咧道:“不是你这里?”
我这里像是着过火吗?店主陪着小心说道:“不是,不是。”
那游徼还不肯走,反而翻着眼睛道:“什么时候着火的?”
店主赶紧道:“前天夜里。天干物燥,又是半夜失的火,听见动静房子都已经烧穿了,孙老头一家老少,没一个跑出来的。”
游徼哼了一声,“我听说脚店的东家有些仇人,是被人挟私报复——”
“绝无此事!”
店主道:“脚店的孙老头镇上人都知道,最是老实忠厚,从不跟人结怨。”
游徼翻了翻眼睛,“不是你烧的?”
店主腿一软,差点跪下,含血喷人啊!这贼胚上门就是敲诈来的,要不能让他满意,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店主赶紧掏出几枚银铢塞到游徼手中,低声道:“差爷打点酒喝——脚店的失火真跟小人没关系啊。”
游徼掂了掂钱铢的份量,然后收到怀中,大咧咧道:“不是你就好。官爷问你几句话,可听仔细了。”
店主暗暗抹了把汗,“是是。”
游徼随便问了几句,无非是这几日见过什么生人,镇上有没有什么异状。店主一一作了答,那游徼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浑没放在心上,最后道:“脚店在什么地方?”
店主赶紧指了方位,送瘟神一样把差爷送出门去。
游徼大步走出巷口,一转身,揭下胡须,脱下隶服,露出里面一件破旧的褂子,然后手掌往脸上一抹,落下时,刚才一番凶恶的表情已经不翼而飞,变得面黄肌瘦,愁眉苦脸,活像是一个神情憔悴,为温饱奔走的年轻人。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太多,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迟疑地朝一处摊肆走去,畏缩地抱了抱拳,低声细气地说道:“敢问大姐,不知镇上的长兴脚店还有多远?”
摊肆上正在烙饼的妇人停下手,“长兴脚店?你找那里做啥?”
年轻人露出一丝惭愧,“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回乡,雇了脚夫挑运家俬,到现在也没见人来。那些脚夫是小的雇的,事情便着落在小的头上。听说他们是在长兴脚店落脚,小的来找找,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妇人同情地说道:“这……只怕是不好找了。呶,长兴脚店就在那边。”
年轻人抱拳长揖,“多谢大姐。”
说罢匆匆赶去。
“等等。”
那妇人叫住他,“这个饼子你拿上。”
年轻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有钱……”
“拿着吧。”
那妇人快人快语,“看你的样子总是有几天没睡好了。放宽心些,左右不过是些家俬罢了,哪里就不过日子了呢?”
程宗扬佩服地看着他,“行啊,五哥,你这可发财了啊……哟,还有张饼。亏心不亏心啊?”
“不吃拉倒。”
“别啊。大半夜起来我还没吃东西呢,给我半个。”
卢景昨晚说的“早点出门”,可不是一般的早,程宗扬刚睡到半夜就被他拖起来,两人跟作贼似的,翻墙摸黑出了洛都。城门外,蒋安世已经备好马车,连夜驰往上汤。
程宗扬撕开饼子,一边吃一边说道:“有事直接问不行吗?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直接去问,别人会说吗?”
“为什么不说?”
“五根手指还不一般齐呢,你会说,别人未必会说。何况还是失火灭门的大事,万一背后有风险呢?趋利避害方是人之常情。”
“花点钱不就行了?”
程宗扬道:“咱们现在缺的是时间,又不缺这点钱。如果这样问话要两天时间,花钱用一天就够了。”
“花钱买的消息最不可靠。”
卢景道:“用一天时间买来的消息,只怕要用五天时间来分出其中的真假。更要紧的是,你花钱去买消息,只会让人凭空生出疑心。让你去当杀手,只怕第一铺生意就把命搭进去。”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好像有点道理……五哥,你再教我几招。”
卢景也不藏私,“想从别人口中套出话来,无非是四招:胁之以威,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胁利诱乃是下着,切忌轻用。用时先要看人,汉国民风悍勇,威武不能屈者大有人在。贸然相逼,只会弄巧成拙。”
“比如方才那位店主,自己有家有业,又是做着迎来送往的生意,轻易不会与人结仇,如此便有了三分。县官不如现管,我扮做游徼,进门厉喝,看清那店主畏惧隶役的威风,这便有了五分。但此时若是一味用强,只会落了下乘,因此我放出口风,说是查旁处的案子。听到事不关己,那店主失了戒心,这便有了八分。我再略微一吓,店主塞钱过来,知道他胆气已丧,这才有了十分。到此时你再问他,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宗扬听得佩服不已,单是一个逼问就有这么多学问,卢五哥的巨寇世家真不是白来。
“那店主说了什么?”
“他说初九夜间打烊时,见到一行车马路过。是什么人他没看出来,但看到车上打着旗。”
程宗扬精神一振,“旗上是什么字号?”
“店主不识字。”
程宗扬一阵郁闷,六朝除了宋国还好一些,其他几国的识字率能到百分之十就烧高香了。
卢景停顿了一下,“……但他记得旗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方框。”
“回?不对!吕!”
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
“对。小的在上面,大的下面,中间还条小尾巴。”
虽然是一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线索,却是整个事件的拼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看来卢五哥没有猜错,那个颖阳侯的门客也没有说谎,初九那天晚上,颖阳侯吕不疑确实路过了上汤。
能从不知情的店主口中得到这条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程宗扬笑道:“对那位卖饼的妇人,五哥用的就是动之以情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种大嫂你去威逼利诱,没半点用处。动之以情,对症下药才是上策。况且这两个人也不是随便选的,”
卢景道:“那店主的客栈在巷口,来往的车马行人都要从门前经过,卖饼的摊肆也是如此。问过这两处,上汤的线索也就查了大半。”
“我看你跟大嫂没说多久,难道几句话就打听清楚了?”
卢景道:“急什么?还不到问的时候。”
两人一边说,一边啃着饼子走到镇外。绕过树林,远远看到一片黑乎乎的火场。
整间客栈被烧成白地,只能看出客栈的位置离镇子颇远,紧邻着大路,原本的房舍已经看不出痕迹,院内铺满灰烬。
虽然隔了两天,火场仍弥漫着呛人的恶臭,让程宗扬不由掩住鼻子。卢景却视若无睹,他在火场中走了一圈,不时蹲下来翻检,拿起一块烧裂的石头,或是几片碎瓦扫过几眼。
屍体已经收殓过,其他东西又被一烧而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卢景拍了拍手,指着火场道:“大门在北边,沿路是一道土坯墙,东边是牲口棚,西侧是两间通铺,南边两间是上房,但不光是住人的。”
“不只是住人?还有什么?”
卢景从灰烬中拨出一只倒扣的瓦盅,揭开来,里面是几粒被烧得发白的骨制骰子,稍微一捏,就化为碎末。
“赌场?”
“消遣罢了。”
卢景拍了拍手,“在脚店住宿的多是穷人。像这样的通铺,一夜只要十文。若不是此处紧邻大路,颖阳侯未必会路过。”
程宗扬指着角落里气味最呛人的一片,“那是什么地方?臭得要死。”
“溷厕。”
“厕所?厕所里面怎么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跟烧焦的肉一样呢?”
“那是猪。”
“有古怪!”
程宗扬叫道:“猪怎么跑厕所里面了?”
卢景翻了翻白眼,“溷字里面就有豕。”
“猪圈跟厕所在一块?我干!”
粪坑加上烧死的猪,难怪这地方会臭得可怕。
卢景对他的震惊嗤之以鼻,“少见多怪。”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捂着鼻子道:“一点头绪都没有。只知道八月初九和长兴脚店,眼下连店舖都烧光了,还怎么找?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啊。”
卢景道:“到时候了。”
“什么时候?”
“问话。”
……
年轻人失魂落魄地回来,脸色又青又黄。
烙饼的妇人忍不住道:“找到了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踉跄着走开,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敢问大姐,脚店前几日可有客人?”
“孙老头的脚店离镇子远,还隔着树林,平常有人进出镇上也看不到。”
“脚店平常住的都是什么人?”
“那我们可说不准。”
妇人道:“孙老头脾气古怪,平日里跟镇上的人也不来往,要不怎么会一个人把脚店盖到镇子外面?话说回来,他脾气虽然古怪,人却不坏,没想到遇上这等祸事……”
那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他神情越来越惨淡,不由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初八……不对,是初九夜间。”
年轻人道:“那些脚夫走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到镇上多半是半夜。”
妇人想了半晌,“那天晚上我们家狗子跑出去玩耍,饭都凉了还没回来。我让他爹去找,他爹不肯,我跟他爹还吵了一架。我出来找狗子,好像看到有人出了镇子,往孙老头的店里去……”
年轻人连忙道:“是不是个老汉?”
妇人摇了摇头,“不是。是个书生。我看见他找了几家客栈,都住满了人,只好又折回去。”
“大姐可记得他什么模样吗?”
“天都黑了,哪里看得清楚?倒是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