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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户,也采些药材,后来周围的林子越来越少,就种地了,但人们还是叫他齐猎头儿。他们有两儿两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个儿子在外地当兵,另一个成家后与他们一起过,儿媳妇也是刚生了娃。叶文洁这时还没有平反,基地领导很是为难,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就让他们用雪橇把叶文洁从镇医院接回了家。
叶文洁在这个大兴安岭的农家住了半年多,她产后虚弱,没有奶水,这期间,杨冬吃着百家奶长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齐猎头儿的儿媳妇,叫大风,这个健壮的东北妮子,每天吃着高粱米大渣子,同时奶两个娃,奶水还是旺旺的。屯子里其他处于哺乳期的媳妇们也都来喂杨冬,她们很喜欢她,说这娃儿有她妈的灵气儿。渐渐地,齐猎头儿家成了屯里女人们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闺女,没事儿都爱向这儿跑,她们对叶文洁充满了羡慕和好奇,她也发现自己与她们有很多女人间的话可谈。记不清有多少个晴朗的日子,叶文洁抱着杨冬同屯子里的女人们坐在白桦树柱围成的院子里,旁边有玩耍的孩子和懒洋洋的大黑狗,温暖的阳光拥抱着这一切。她每次都特别注意看那几个举着铜烟袋锅儿的,她们嘴里悠然吐出的烟浸满了阳光,同她们那丰满肌肤上的汗毛一样,发出银亮的柔光。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位将长长的白钢烟锅递给她,让她“解解乏”,她只抽了两口,就被冲得头晕脑涨,让她们笑了好几天。
同男人们叶文洁倒是没什么话说,他们每天关心的事儿她也听不太明白,大意是想趁着政策松下来种些人参,但又不太敢干。他们对叶文洁都很敬重,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她最初对此没有在意,但日子长了后,当她看到那些汉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里的寡妇打情骂俏时,说出那些让她听半句都脸红的话,才感到这种敬重的珍贵。隔三差五,他们总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鸡什么的送到齐猎头儿家,还给杨冬带来许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朴的玩具。
在叶文洁的记忆中,这段日子不像是属于自己的,仿佛是某片从别的人生中飘落的片断,像一片羽毛般飞入自己的生活。这段记忆被浓缩成一幅幅欧洲古典油画,很奇怪,不是中国画,就是油画,中国画上空白太多,但齐家屯的生活是没有空白的,像古典的油画那样,充满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色彩。一切都是浓烈和温热的:铺着厚厚乌拉草的火坑、铜烟锅里的关东烟和莫合烟、厚实的高粱饭、六十五度的高粱酒……但这一切,又都在宁静与平和中流逝着,像电子边上的小溪一样。
最令叶文洁难忘的是那些夜晚。齐猎头儿的儿子到城里卖蘑菇去了,他是屯里第一个外出挣钱的人,她就和大凤住在一起。这时齐家屯还没通电,每天晚上,她们俩守在一盏油灯旁,叶文洁看书,大凤做针线活。叶文洁总是不自觉地将书和眼睛凑近油灯,常常刘海被烤得吱啦一下,这时她俩就抬头相视而笑。大凤从来没出过这事儿,她的眼神极好,借着炭火的光也能干细活儿。两个不到半周岁的孩子睡在她身边的炕上,他们的睡相令人陶醉,屋里能听到的,只有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叶文洁最初睡不惯火炕,总是上火,后来习惯了,睡梦中,她常常感觉自己变成了婴儿,躺在一个人温暖的怀抱里,这感觉是那么真切,她几次醒后都泪流满面——但那个人不是父亲和母亲,也不是死去的丈夫,她不知道是谁。
有一次,她放下书,看到大风把纳着的鞋底放到膝上,呆呆地看着灯花。发现叶文洁在看自己,大风突然问:
“姐,你说天上的星星咋的就不会掉下来呢?”
叶文洁细看大凤,油灯是一位卓越的画家,创作了这幅凝重色调中又带着明快的古典油画:大凤披着棉袄,红肚兜和一条圆润的胳膊露出来,油灯突出了她的形象,在她最美的部位涂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将其余部分高明地隐没于黑暗中。背景也隐去了,一切都淹没于一片柔和的黑暗中,但细看还是能看到一片暗红的光晕,这光晕不是来自油灯,而是地上的炭火照出来的,可以看到,外面的严寒已开始用屋里温暖的湿汽在窗户上雕出美丽的冰纹了。
“你害怕星星掉下来吗?”叶文洁轻轻地问。
大风笑着摇摇头:“怕啥呢?它们那么小。”
叶文洁终于还是没有做出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的回答,她只是说:“它们都很远很远,掉不下来的。”
大凤对这回答已经很满意,又埋头做起针线活儿来。但叶文洁却心绪起伏,她放下书,躺到温暖的炕面上,微闭着双眼,在想象中隐去这间小屋周围的整个宇宙,就像油灯将小屋中的大部分隐没于黑暗中一样。然后,她将大凤心中的宇宙置换过来。这时,夜空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球面,大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球面上镶着无数的星星,晶莹地发着银光,每个都不比床边旧木桌上的那面圆镜子大。世界是平的,向各个方向延伸到很远很远,但总是有边的。这个大平面上布满了大兴安岭这样的山脉,也布满了森林,林间点缀着一个个像齐家屯一样的村庄……这个玩具盒般的宇宙令她感到分外舒适,渐渐地这宇宙由想象变成了梦乡。
在这个大兴安岭深处的小山村里,叶文洁心中的什么东西渐渐融化了,在她心灵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
杨冬出生后,在红岸基地,时间在紧张和平静中又过去了两年多。这时,叶文洁接到了通知,她和父亲的案件都被彻底平反;不久之后又收到了母校的信,说她可以立刻回去工作。与信同来的还有一大笔汇款,这是父亲落实政策后补发的工资。在基地会议上,领导终于称她为叶文洁同志了。
叶文洁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没有激动和兴奋。她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宁愿一直在僻静的红岸基地待下去,但为了孩子的教育,她还是离开了本以为要度过一生的红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走出深山,叶文洁充满了春天的感觉,“文革”的严冬确实结束了,一切都在复苏之中。虽然浩劫刚刚结束,举目望去一片废墟,无数人在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但在人们眼中,未来新生活的曙光已经显现。大学中出现了带着孩子的学生,书店中文学名著被抢购一空,工厂中的技术革新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科学研究更是被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科学和技术一时成了打开未来之门的唯一钥匙,人们像小学生那样真诚地接近科学,他们的奋斗虽是天真的,但也是脚踏实地的。在第一次全国科学大会上,郭沫若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了。
这是疯狂的终结吗?科学和理智开始回归了?叶文洁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直到离开红岸基地,叶文洁再也没有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消息。她知道,要想收到那个世界对她那条信息的回答,最少要等八年,何况她离开了基地后,已经不具备接收外星回信的条件了。
那件事实在太重大了,却由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做完,这就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虚幻感越来越强烈,那件事越来越像自己的幻觉,像一场梦。太阳真的能够放大电波吗?她真的把太阳作为天线,向宇宙中发射过人类文明的信息吗?真的收到过外星文明的信息吗?她背叛整个人类文明的那个血色清晨真的存在过?还有那一次谋杀……
叶文洁试着在工作中麻木自己,以便忘掉过去——她竟然几乎成功了,一种奇怪的自我保护本能使她不再回忆往事,不再想起她与外星文明曾经有过的联系,日子就这样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回到母校一段时间后,叶文洁带着冬冬去了母亲绍琳那里。丈夫惨死后,绍琳很快从精神错乱中恢复过来,继续在政治夹缝中求生存。她紧跟形势高喊口号,终于得到了一点报偿,在后来的“复课闹革命”中重新走上了讲台。但这时,绍琳却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与一位受迫害的教育部高干结了婚,当时那名高干还在干校住“牛棚”劳改中。
对此绍琳有自己的深思熟虑,她心里清楚,社会上的混乱不可能长久,目前这帮夺权的年轻造反派根本没有管理国家的经验,现在靠边站和受迫害的这批老干部迟早还是要上台执政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这次赌博是正确的,“文革”还没有结束,她的丈夫已经部分恢复了职位,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迅速升到了副部级。绍琳凭着这个背景,在这知识分子重新得到礼遇的时候,很快青云直上。在成为科学院学部委员之后,她很聪明地调离了原来的学校,很快升为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副校长。
叶文洁见到的母亲,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知识女性形象,丝毫没有过去受磨难的痕迹。她热情地接待了叶文洁母女,关切地询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惊叹冬冬是多么的聪明可爱,细致入微地对做饭的保姆交待叶文洁喜欢吃的菜……这一切都做得那么得体,那么熟练,那么恰到好处。但叶文洁清楚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隔阂,她们小心地避开敏感的话题,没有谈到叶文洁的父亲。
晚饭后,绍琳和丈夫送叶文洁和孩子走了很远,副部长说要和叶文洁说句话,绍琳就先回去了。这时,副部长的脸色一瞬间由温暖的微笑变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烦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说:
“以后欢迎你带孩子常来,但有一条,不要来追究历史旧账。对于你父亲的死,你母亲没有责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亲这个人,对自己那些信念的执着有些变态了,一条道走到黑,抛弃了对家庭的责任,让你们母女受了这么多的苦。”
“您没资格谈我的父亲,”叶文洁气愤地说,“这是我和母亲间的事,与别人无关。”
“确实与我无关,”绍琳的丈夫冷冷地点点头,“我是在转达你母亲的意思。”
叶文洁回头看,在那座带院子的高干小楼上,绍琳正撩开窗帘的一角向这边偷窥。叶文洁无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叶文洁多方查访当年打死父亲的那四个红卫兵,居然查到了她们中的三个。这三个人都是返城知青,现在她们都没有工作。叶文洁得知她们的地址后,分别给她们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约她们到当年父亲遇害的操场上谈谈。
叶文洁并没有什么复仇的打算。在红岸基地的那个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已向包括她们在内的全人类复了仇,她只想听到这些凶手的忏悔,看到哪怕是一点点人性的复归。
这天下午下课后,叶文洁在操场上等着她们。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几乎肯定她们是不会来的,但在约定的时间,三个老红卫兵来了。
叶文洁远远就认出了那三个人,因为她们都穿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绿军装。走近后,她发现这很可能就是她们当年在批判会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发白,有显眼的补丁。但除此以外,这三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与当年那三名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从她们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显然还有更多的东西。
叶文洁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当年的整齐划一相比,她们之间的差异变大了。其中的一人变得很瘦小,当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还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弯,头发发黄,已显出一丝老态;另一位却变得十分粗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