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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巨大的投影室中,他对东关旅解释了一种微细到无法想像,却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奇妙组成,名为“吉音”。
这门和“网”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学问,东关旅却比较听得懂,他从小便在山林中看着天地间的花草树木发呆,也常常思索为什么一颗看似相同的种子种进土里,有的长出来是弱不禁风的小花,有的却会长出参天的古木。
在这“吉音”之学中,夷羊玄羿却说,天地万物之中都有一种细微的构成之物,这种物事小到无人能够亲见,但它却像是指挥全场的名将一般,将天地万物各分其类,长成本身应该长的模样。
也因为有了这个“吉音”,牛不会长成羊,花不会长成石头,一棵参天的巨木,当然也不会长成一株芒草。
但是另一种古怪的学问“演化”,却又说出和“吉音”看似相反的论调。
因为“演化”之学认为,只要时间够长,所有天地万物是有可能在种类间变幻的,只要时间够长,狼可以变成鲸,菌可以长成鳄鱼,而在天空飞翔的鸟儿,多年前很可能是爬行在大地上的麟虫蛇龙。
但是东关旅却不是很赞同这种“演化”之学,因为这门学问动辄谈到百万年、千万年的时光,对于东周时代的人来说,千年百年前的传说都能够接受,但是要讲到百万年千万年前的事,总觉得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
但不管夷羊玄羿所授的知识如何,东关旅便像是一块海绵一般,浸在浩瀚知识的水液之中,已经充沛地吸引了无数的智识。
这几日来,他一旦觉得气闷便暂时走出羊城,到曲阜城中的凡人世界走走,从光怪陆离的超时代知识之海,走进属于自己时代的平凡人间,有时也别有风味。
此时正值春秋时代的中期,众封国之间虽然已经出现了许多惨烈的战事,但是毕竟不像数百年后的战国时代那样惨烈,鲁国虽然地处中原的交战地带,但是因为国际情势尚算稳定,国内的贵族也还没有构成威胁王族的实力,所以首都曲阜还算得上是个热闹繁荣的大城。
这一日,东关旅从一处深邃的长巷中,守着羊城出入口的秘诀,从一处树上出现,纵身一跃,信步走出了羊城。
走在吵杂热闹的人群之中,想起这几日以来的奇异见闻,虽然是一样的天空,一样的鲁国人潮,只是每一次出了羊城散散心,东关旅总会觉得放眼望出去的视界又转换了一个颜色。
在人群中走了一会,经过一个小茶摊,想想也觉得有些渴了,便随意坐在角落之处,小二沏上一壶寻常茶叶,就这样轻松地开始喝着热腾腾的茶。
坐了一会,却来了几个风尘满面的客商,只见其中一人是个胖子,肥肥的油光脸上都是汗珠,一进茶摊便大叫大嚷。
“来点水,来点水,好好的人都要渴死啦!”
几名和他一起出现的客商也嘻嘻哈哈地坐定,小二送上清水和热茶,几个人咕都都地喝了几口,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那胖子客商看起来十分健谈,只听见他大声阔论,谈的都是游走各封国间做生意时,听来的奇异见闻。
听这群客商的谈论,知道他们是来自晋国的贩马客商,这一阵子以来从南到北,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各封国生意,自然对近几个月来的国际情势颇为熟悉。
东关旅坐在一旁,反正左右无事,便随意地听着他们讲述秦国的蛮横强大、晋国“六卿”的专擅斗争、宋国边境盗贼的滋扰,几个封国间大大小小的冲突战争,这几个客商的口才甚佳,说起故事来加油添醋,口沫横飞,听得旁人津津有味。
谈了一会,那胖子话锋一转,却开始谈起了楚国的近况。
“说起这荆蛮楚国啊!也真是乱得可以,”那胖子摇摇头,喝了一口茶。“当年楚穆王还在的时候,国内本来就已经是乱七八糟,国中最有权势的斗家欺负穆王的身体羸弱,把权力揽在手上。
眼见这斗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本来以为他们会把楚国的势力拿到手上,谁料到会在令尹斗子玉的大婚典礼上突生变故,掌理一个偌大楚国,最有权势的斗子玉居然会在大婚典礼上被一个无名女子当场杀死!”
一旁的客人凑趣笑道。“这事我们也听说过啊!大家都说现在的楚王真是福大命大,当时他当世子的时候被斗子玉压得死死,眼见一个大好王位就要从手上溜走,谁晓得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倒让他捡到一个楚国大王来做!”
“你老这样说就不对了,”旁边一名老者笑道。“人家本来就是楚国王储,这王位本就是他的,有什么好捡的?”
“捡到就是捡到的,”原先那客人固执地说道。“要不是斗子玉横死,他这楚王之位可就难说得很哪!”
“对!对!没有错!”那高谈阔论的胖子大声说道。“现下楚国的臣民很多人就是在窃窃私语,说这样的话,大家都说‘果真是捡来的楚王,果真是这样的不成人样!’”
“不成人样?”有人这样笑问道。“却不知道是如何的不成人样?”
“您老兄长年住在鲁国,一定不知道这样的事吧?”那胖子神秘地笑道。“当今的楚国庄王,只是个年轻的孩子,登上楚王王位的时候,根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虽然权倾一时的斗子玉死了,可是楚国望族们的势力仍在,原先以为这位楚庄王一上来,会对这些名门望族整理一番,巩固他楚王的大位……”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人好奇地问道。“刚登上王位的人,不应该都是这样吗?”
“不,如果你这样想,那就错了,说真的,连楚国的人民也都想错了。”胖子客商不屑地笑道。“原来这位新任的楚庄王啊!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昏君,整天醇酒美人,夜夜飨宴,不仅不治理国事,还天天和楚国的王公贵族夜夜淫乐,整个国家的人民是怨声载道啊!”
“他自己和贵族们欢乐享福,又关人民什么事呢?”
“怎么不关人民的事?一个大国的君主成天不管国家大事,只是日日游乐,国家的正事都耽搁了,该判的案没判,该修的桥梁道路不修,城垮了没人去理,农作歉收的灾民没饭吃,这样人民又怎能有好日子过啊……”
这段关于新任楚国庄王的传闻,在众人的议论中只占了极小的一段,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茶摊中的人群逐渐散去,那群晋国客商休息得够了,便嘻嘻哈哈地整理行囊,赶着马儿又到别的封国去做生意了。
静静的茶摊桌椅中,此时坐在角落的,却是想着许多事情,想到有些出神的东关旅。
午后时分,东关旅缓缓地走回羊城,走进碧落门时,却看见那长脸的“化人”静静地站在门旁。
“化人前辈,”东关旅笑道。“您怎么在这儿?”
那化人看了他一眼,木然地说道。
“在想事情。”
“想事情?”东关旅有些哑然失笑,他在碧落门中待了一段时日,知道这化人虽然有着人形,却是当初真人们造出的“器械”之一,虽然和常人一样能够说话行动,但是所做的一切却都是早在设计之中,并不像常人一样,会有出乎意料的行止。“您在想什么?”
化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
“我在想夷羊问我的事。”
“他问了你什么?”
“他问我,古代朝歌在什么地方,又问我朝歌城的旁边有没有什么古怪山窟,”化人木然地说道。“他也问我,知不知道羊城创始之人桑羊无欢是不是朝歌城人,一生做过什么事。
这些问题,都不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在碧落门中找了好久,一时间却找不到,所以我在这儿想想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答案,回答夷羊的问题。”
东关旅笑道。“那您就慢慢想,我不打扰您了。”
走入碧落门,只见门内一片静寂,东关旅先到东关清扬处看了看他,又和老人说了一会话,这才想到回来了好一阵子,却没有看见夷羊玄羿的踪影。
东关旅有些好奇地在碧落门的长廊中走了一会,却见远处一个小房间透出了温暖的黄色光芒,心中一动,便知道了夷羊玄羿的去处。
那个小房间,便是羊城前任的著名城主桑羊静的停灵之所,在墙上挂满了桑羊静年轻时的各式画像,而在房间的一隅,便是桑羊静死后经过处理,长年不腐的遗体。
虽然年纪相差了近百岁,虽然从来不曾和她见过面,只是这百年前叱吒风云的女城主,却是夷羊玄羿一生最钟爱的女人。
这样的隔世之恋虽然惊世骇俗,但是夷羊玄羿却也不是个凡夫俗子,因此纵使这段恋情总是令东关旅觉得迷迷茫茫,但是却也从来不曾对夷羊玄羿多问过什么。
东关旅知道此刻夷羊玄羿应该便是在房内和桑羊静喃喃低语,于是不想打扰他,只是从门前绕了过去。
但是房内的夷羊玄羿却像是在门外也长了眼睛似地,从房内静静地说道。
“是小旅吧?”他缓缓地说道。“进来一下。”
东关旅微微一笑,便跨步走进桑羊静的房间,只见夷羊玄羿静静地盘坐在桑羊静遗体旁的一座小榻上,神情肃然。
“夷羊前辈。”
夷羊玄羿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来,坐在我身边。”
东关旅走过去,先向桑羊静的遗体行了个礼,夷羊玄羿点头微笑,表示对他这动作颇为欣慰,往旁边让了让,便让东关旅坐在身边。
“你的神色之中,似有忧虑的感觉,”夷羊玄羿若有深意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困扰着你吗?”
“没什么,”东关旅勉强笑道。“只是在曲阜街上散步时,听到了一些楚国的事。”
“楚国的事?”夷羊玄羿淡淡笑道。“你是在担心虎儿?”
“不只是虎儿,还有熊侣啊!”东关旅说道。“他们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在楚国有什么事情,我当然是要多为他们操点心的。”
“虎儿的事,也就罢了,你们二人的情谊那是不用说的,”夷羊玄羿沉吟道。“至于熊侣……”
“熊侣怎么了?”东关旅担心地问道。“他会有什么事吗?”
“会不会有什么事,我是不晓得的,”夷羊玄羿淡淡地说道。“只是我想你要稍稍留意一些,我知道你们三人从小是很要好的朋友,只是熊侣此刻的身分已经不是从前的寻常少年,他此刻是一个强大国家的大王,有很多事情,已经不能用当年的交情来衡量……”
“不会吧?”东关旅勉强地笑道。“再说我们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和熊侣打打闹闹了。”
“这世上尽有许多比打打闹闹还要复杂的事情,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夷羊玄羿露出淡淡的担忧神色。“人世之间,多的是那种你没有做错什么,麻烦却找上门来的讨厌事儿。现下你在这儿,当然是不用担心的了,只是日后如果不得以还是要去面对熊侣,真的要十二万分的小心,知道吗?”
“知道。”
“我猜想,让你烦心忧虑之事,大概便是熊侣即位之后,变得荒淫无道之事,对吗?”
“原来前辈早已知道了。”
“这天下封国之间,我不知道的事只怕还不多,”夷羊玄羿有些得意地说道。“我的耳目之术独步天下,如果有什么大事小事,通常都很难得逃过我的眼睛。”说着说着,他却悠悠地叹了口气。“这熊侣的事,你就是再担上十倍的心,也是没有用处的。
一个人登上了权力的顶峰,成了个‘万乘之尊’,成了个拥有万部兵车的大国王者,不管他原来的个性为何,都一定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