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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过去了,半年之期转眼已到,东关旅在山林中等了好久好久,老人却仍然没有出现。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东关旅从孩童等到了少年,从十二岁等到了十六岁,老人东关清扬却再也不曾出现。
静静坐在深山里,东关旅常常在深夜仰望星辰,也有时候会凝神注视多年前老人东关清扬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方向。
那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可以和他畅快地谈话,纵使老人只和他相处了短短半日,但是说话时的相知之感,却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美好经验。
只有老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也只有老人知道这个奇异少年看见的异象并不是他的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你看见过的东西,深邃奥妙之处,连我都只是知道皮毛,”东关清扬沉声说道。“但是这个世上广阔似大海,能人异士,殊方奇物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也许总有一天,有人能够告诉你,那些你见过的东西是什么。”
老人的智识,在春秋时代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他年少时曾得奇人抚育,对整个天地的真相了解已经超过当代最聪明的学者千倍万倍。
东关旅虽然对老人的渊博一无所知,但只是和老人相处了半日,便被他的奇异叙述悠然神往。
比方说,东关旅在幼年时代常常在星空的幻像中看见一颗水蓝晶莹的大球,老人却说,那大球便是芸芸众生所居住的这片大地,蓝色的部份是大海,土色的部份便是人们居住的实地。
这个蓝色大球,便叫做“地球”。
东关旅虽然不知道这片放眼望去无限宽广的大地如何能是一颗水蓝的大球,但是却对老人的说法极有兴致,老人拗不过他的追问,便简单地说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我们抬头可见的艳阳,其实也是颗更大的球,而且是颗大火球,比我们所在的这颗蓝色大球要大上数十倍。
在这颗大火球的周遭,有九颗小些的球绕着它飞行,我们所在的这颗蓝色大球排在第三,而其它的八颗球则是大小不一,形貌也个自不同……
其实,这些大球你可能都见过听过的,像我们常提起的荧惑、太岁、太白金星都是这八个大球之一呵……”
东关旅心中虽然有千百个疑惑,但是看见老人威严的神情便不敢再多说,只是笑笑说道。
“那晚上见到的月儿,也是这八个大球之一了?”
“不,”老人摇摇头。“它是一颗比太阳火球要小上百倍的小球,绕着我们的水蓝大球而行。”
“小上百倍?”东关旅小小的脸透现出无比的迷惑。“那它们又怎么看起来一样大小?”
东关清扬大笑,伸出右手的食指。
他的手掌极宽极大,便只是一根手指,放在东关旅的小脸前便几乎要遮住他的眼鼻。
“这不过是人眼睛看岔了才会如此。我问你,是我的手指大,还是前边石山上那株最大的树大?”
东关旅笑道。“那当然是那棵树大。”
东关清扬点点头,将手指放在他的眼睛前方。
“那你现在看看,从你的眼睛看出去,是我的手指大,还是那棵树大?”
东关旅会意,拍拍手笑道。“果然,果然现在便是您的手指大得多了。”
东关清扬呵呵大笑。“这世上的东西,可不能全部相信你的眼睛,有时候看错了,可就会让你迷迷糊糊啊……”
那爽朗的笑声,仿佛像是昨天一样的清晰,回荡在深山之中。
只是,那却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晚春的夜风传来,带着草木的芳香,十六岁的东关旅枕着手臂,躺在一片草地上仰看星空中的银河,心中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到这样的河里泛舟游玩?
想着想着,眼睛有些迷蒙起来,仿佛有了几分睡意。
半梦半醒中,空间里突地再次泛出奇异的声响。
那种奇异声响有点像是丝竹之声,有高有低,但是却是持续不断,从来没有中止的时候。
如果真的是丝竹乐器,弹奏的人总会手酸,吹奏的人总要换气吧?
而且这种声音不像丝竹声那样悦耳,相反的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快。
这样的感觉,东关旅是绝不陌生的,因为这便是那些古怪异象将要出现的预兆。
因为已经太习以为常了,东关旅还能翻了翻白眼,无奈地叹一口气,准备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古怪场面。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在深邃的黑蓝夜空中,逐渐发出了蒙蒙的光亮。
在光亮中,出现了一群装束古怪的人,但是这些人身上的线条却极为明亮,轮廓像是不同颜色的亮线构成的。
这些人的身上当然穿着衣服,但是他们的衣服却和春秋时代的宽袍大袖极为不同,紧紧地贴在身上,不细看时倒像是光着身子。
而这些衣服的颜色却极为醒目好看,有的人服色艳红,像火一般,有的人服色湛蓝,像大海也像天空,有的人穿的是鲜黄的衣饰,醒目得像是雷雨时的闪电。
另外有几个人,却像是鬼魅一般,似有似无,有时只剩下透明的影子,有时却整个显现,但是身上的衣物却和周遭的景物同样颜色,简直就像是溶在风中。
这些人或坐或卧,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重大的事情,每个人的神色严肃,而这些人的相貌也令人费解,有的人皮肤白得像是象牙,头发却像是金子一样灿烂,有的人却是高鼻深目,眼珠子蓝得像是透明一般。
奇怪的一群人,奇怪的虚无影像。
但是更奇怪的是,要说这是幻梦,东关旅总是能将所有的细节看得清清楚楚,就像那颗蓝色的“大球”,有好几次的面貌都大不相同,有时球面上的蓝色美得令人窒息,有时却是深暗肮脏,有一次还在球面上出现了大颗大透明珠子,算算一共有十三颗。
这样看了一会,那些怪人们的影像开始有些抖动不清,看见这样的情景,东关旅不禁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些怪人他已看过了好几次,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果然,只是片刻之间,这些怪人的身形便开始模糊起来,有的化成火光,有的化成灼亮的闪电,有的索性化为一滩水,有些人更是一扭身就消失在风中。
好好的人,怎么可能变成火、变成水、变成闪电,变成风呢?
这大概只是自己脑子有毛病吧?
好在这种事我从来没对人说过。东关旅自嘲地想着。只要我不说,人家就不知道我脑子有毛病。
过了一会,这些奇怪人们的幻影逐渐散去,东关旅忍不住松了口气,轻轻松松地看着他的夜空发呆。
通常这样的仰望沉思都可以持续到中夜,丝毫不感厌倦,但是今天不晓得为什么却有一点不太寻常的感觉。
仿佛有些焦虑,但是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事情值得焦虑。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烧灼味道,有点像是草木燃烧。
“山火吗?”他皱皱眉,想要闻出来是哪一个方位,但是嗅了一会,那烧灼味道却淡淡地消失了。
便是这些古怪的感觉,少年东关旅便再也没有兴致躺在那儿了,于是翻身一跃而起,轻巧巧地踩着山路回家。
走到家前的山道时,却看见了远远的山道彼端有着一串半明不暗的火光,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
虽然已经是入夜时分,但是在这儿出现人声、火光却并不希奇,因为这一带是楚国军士喜欢围猎的所在,东关旅就常常在山路上遇见楚国的士兵。
这些士兵大多如狼似虎,每个人手上都有武器,因此在山林中,猎户们碰上这样的猎队总是要退避三舍,免得遭了兵老爷们一时兴起,拿你当活靶玩的灾厄。
这时候,东关旅也很精乖地隐身在道旁的树丛之中,等着这群楚兵鱼贯而过。
果然,不久之后那队楚兵缓缓地走了过来,在山林夜色中,看看人数大约有五十来人,一群人显是打猎打得畅快淋漓,说起话来又高亢又兴奋。
几个人仿佛是在谈论一头非常顽强的猎物,说那猎物不晓得发了什么神经,护着一些宝物什么的死不退让,还把一个兵士的脸抓伤。最后还是一个带队将军将它射死,有人还砍了它几刀,这才气绝而死。
但是看看这些人肩上扛着的,却是一些寻常的獐兔狐狸,也没看见有什么“藏着宝物”的珍奇异兽。
这一群楚兵高谈阔论,有人且提到了自己乃是楚国宰相“令尹”子玉的卫队,就因为主子的神威不凡,强将手下,当然也不可能有弱兵。
这些高论夸张之言,东关旅也不是听得很懂,只是静静地躲在草丛中,等待这些楚兵们浩浩荡荡地过去。
好容易等到他们的高声谈笑都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了,东关旅这才从草丛出来,继续走回家去。
但是,走了没多久,便察觉情况有异。
空气中有着烧灼的焦味传来,远远的还仿佛两以见到火光。
东关旅大惊,连忙快步狂奔,奔过一处小丘,却看见家中已经冒出熊熊的火光。
猎户夫妇和东关旅所住的房子极为简陋,是一栋简单搭成的茅草小屋,平素虽然简单粗陋,却是父子三人和乐相聚的地方,如今在夜空中,茅屋的屋顶已经几乎烧光,只剩下搭屋的粗木骨架。
“啊呀!”东关旅狂呼大喊,冲下小丘,便没头没脑地往门前钻,在那儿火势较小,已经烧成了焦炭,但虽是如此,东关旅跑进去的时候,还是被热气和浓烟呛得涕泪直流。
奔进屋中,只见屋内火光处处,但是火势已经减小,只见猎户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转头一看,猎户妻子更是凄惨,横卧在柴房灶旁,整条腿已经开始着火。
东关旅大声哭喊,脸上又是黑烟,又是泪水,一阵热风袭来,只烫得他头发都卷了不少。
在柴房的水缸中,早上东关旅才打了一满缸的水,此时他像是发了狂一般,拿起瓢子便向猎户妻子的身上猛泼猛洒,又拿起一张竹席不住在她身上拍打,仿佛这样便可以让她活转过来。
好容易一边泼水,一边拍打地将火势阻了下来,火光黯淡之后,整个浓烟满布的空间只剩下了月光,从方才的燃烧凄厉,突然变成了诡异肃杀。
这一阵子灭火下来,着实费了东关旅好多的力气,再加上他狂吼哭号,手下不停,过了一会,整个人却突然脚一软,坐倒在地,只能荷荷荷地的喘气。
喘了一会,想起猎户夫妻二人的死状之惨,东关旅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此刻他已经从火场中将两人的尸身拖出,就着月色,便在跪在两人焦黑的尸身前嚎啕大哭。
早在十二岁得遇东关清扬后不久,猎户夫妇便向东关旅直言,说他并不是二人亲生的孩子,而是在山中偶然捡回的。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三人的亲近之情,猎户二人仍然视东关旅如己出,而东关旅也在心中认定两人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此刻见到这两名老实一生的好人如此横死,东关旅除了悲泣之外,心中也有着众多的疑惑。
哭了好一会之后,他点了支火把,开始细看猎户二人的死状,看了一会,心中除了哀伤之外,更是熊熊升起一股怒火。
原来,两人的身上都有着刀伤,看来也许在着火之前就已经中刀而死。猎户妻子的头顶和咽喉各有一处深深的刀痕,而那猎户的死状更惨,头上、颈项、胸口被砍了许多刀,咽喉上插了支羽箭,翻过身来,背上更有几处深可见骨的刀痕。
东关旅满脸黑灰,满脸眼泪,泪水和炭痕模糊地四下交错,楞楞地看着两人的尸身,看了一会,却发现猎户的口中、手掌发出隐隐的光亮。
他心念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