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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别怕,你身量尚未长成,所以比我们小得多。”母亲仿佛想伸手摸摸我探出葫芦口的头,却又迟疑着缩了回去,只是爱怜地道,“等青姨带你去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我们一家三口便又可以团聚了。”
“孩儿知道了。”我老老实实地点头,既然母亲和程青芜都是神,我只要乖乖服从他们的安排就是。反正我看得出来,她们都很爱我,不会为难我的。
“我还想见见父亲。”眼看程青芜握着我所在的葫芦就往外走,我赶紧叫道。
“等你回来就可以看见他了。”母亲的神色闪过一丝黯然,却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好吧。”我嘟囔了一声,不再说话。程青芜却自语般哼了一声:“看他做什么,看了只怕要做噩梦。”
二、汉人和羯人
很快程青芜就为她最后一句话付出了代价,因为无论她怎么形容,都无法满足我对于“噩梦”的好奇心。就算到最后她生气了不再理会我,还一塞子把我压回了黑漆漆的葫芦里面,我还是不能想象“梦”是个什么东西。
终于等到她心情好转,我才得以重见天日,坐在开启的葫芦口边四处观望。相比起我自小生活的村庄,此刻视线中所见的尽是我从未见识的新鲜物事,看得我眼花缭乱神魂颠倒,却又不敢开口问她。这个喜怒无常的女巨人,有时候对我温柔宠爱,有时候却又冷淡厌憎,害我得每天想着法子讨她欢心,才不会被她关进又黑又闷的葫芦里。
我们一路由南往北而行,经过无数的原野和市镇,天气也由温暖湿润越发寒冷干燥。从程青芜的口中,我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我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体,这样我就可以和普通人一样高大,自由地在他们的世界里行动,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寄居在葫芦里,除了母亲和程青芜,没有人看得到我,听得到我。
“为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呢?”意识到自己对于其他人仿佛不存在一般,我沮丧地问。
“因为傅咏晗造你的方式和别人不同。”程青芜回答。
这个漂亮道姑每次一提到我父母的名字就是一副尖酸的模样,让我不敢再问下去,只好转移了话题:“走了这么久的路,你到底要给我找个什么样的身体呢?其实我这个人最不挑剔的啦,你瞧那些人的身体就不错,我喜欢他们的长相,随便挑一个给我用就好了。”
程青芜顺着我指的方向望过去,恰好看到一队骑士从远处飞马而来,吓得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连带撞翻了不少街边的摊子,青菜萝卜滚了一地,当真是鸡飞狗跳,蔚为壮观。
“切,我当你看见了什么,一群羯人而已!”程青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我的建议不屑一顾,“姓郑的儿子就是没眼光!”
“他们是羯人?”我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些骑士闪闪发光的盔甲,努力记下这个新名词,锲而不舍地想要说服程青芜,“羯人有啥不好?你看他们的身体多么健壮,轮廓多么鲜明,纵马飞奔的样子又是多么勇猛啊。青姨青姨,你就给我找个羯人的身体吧,他们可比你们汉人男人英俊威武多了……”
“闭嘴,你这个不分好歹的东西!”程青芜不知怎么的忽然发起火来,“堂堂中华就是被匈奴、鲜卑、氐、羌、羯这五胡给搅乱的,你父亲,你父亲也……你居然敢夸赞羯人,我这次非把你在葫芦里关上十天半个月不可!”
我万万没料到这次说错话会引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吓得正要撒娇求饶,冷不防我所向往的那群骑士中有人大叫一声:“那个女道竟敢当街犯我‘国人’之讳,还不拿下!”话音未落,那些人便齐刷刷调转了马头,朝着我和程青芜的方向冲了过来!
我趴在葫芦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骑士操纵着高大神骏的奔马朝自己冲来,手里还操着不知哪里拔出来的雪亮亮的刀剑,顿时吓得有些呆了,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喊着完了完了,少爷我还没有享受过这花花世界的乐趣就要丧命当场,还不如一直窝在小村子里面捉蝴蝶好了。正后悔间,身体却陡然一高,那些羯人骑士霎时便降到视线下方。我吃惊地偏过头,却发现程青芜一手握着盛我的葫芦,一手挥开拂尘,竟一步步地朝着天空走去,顷刻间已把杀气腾腾的骑士、惊惶失措的百姓都抛在了脚下。
“白日飞升,是神仙显灵了!”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登时整条街上的人全都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就连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羯人武士,也大惊失色地滚鞍下马,拜伏在地。
看着身下戏剧般的一幕,我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青姨,你好威风啊!”
程青芜却不说话,伸出指头把我拨进葫芦里,紧紧地塞上了塞子。
我骨碌碌地滚进葫芦肚子里,忍不住骂了一声:“你自己惹了麻烦,干嘛用我出气?”随即想起慈爱的母亲,若是她在绝不会放任程青芜如此欺负我,当下心里越发委屈起来,打定主意不再和程青芜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光线终于从葫芦口处透了进来。要是往日,我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把脑袋探出去张望外面的情景,可是今日,我只是坐在葫芦肚子里不动,任凭程青芜怎么拍打葫芦我也不理睬。
“你再不出来,我可要使手段了!”程青芜说着把葫芦倒了个个儿,逼得我一路滑到葫芦口,终于确认我还健在,不由舒了一口气,“哟,小东西还真生气了?”
我扭过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虽然这个程青芜貌似对我的父母意见多多,实际上却对他们看重得很,我要真有三长两短,看她怎么回去交待?
“有啥好生气的,你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就要了解天下局势,青姨现在就给你讲一讲。”程青芜把葫芦放好,不再管我,自顾说下去:“这中州的天下原本南北一统,不料五胡乱华,把汉人司马氏建立的晋朝赶到南方去了,北方便成了五胡和汉人相互厮杀的战场。我把你从东南方的晋朝带入北方,现在进入的便是石勒所建立的赵国地界。那石勒是个羯族,年轻时当过汉人的奴隶,因此做了赵国皇帝后便努力提高羯人的地位,纵容羯人欺压汉人。他还下令羯人称为‘国人’,甚至连‘羯’字都不许人提起。现下你明白刚才的麻烦从哪里来的了?亏你还想做个羯人呢。”
“若你只想给我找个汉人的身体,又何必带我到北方来?”我说完这句话差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不是下定决心不和这个道姑说话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忘了?
“你当这个身体这么好找?”程青芜瞪了我一眼,“不知好歹的小东西,若不是看在你父母面上,我才不愿意跑到这乱七八糟的赵国来。”
赌气归赌气,旅途寂寞,我和程青芜不久又和好了。根据她拿着树枝对着天上星象的摆摆画画,程青芜决定带我去赵国的都城邺城。“那具独一无二适合你的身体就在邺城。”程青芜笃定地说。
“是不是找到那具身体,我就可以和你们一样了?”我兴奋地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见我的父母了?”
“应该吧。”程青芜回答。可是从她闪烁的目光中我隐约猜想,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如果我获得了那具身体,那身体原先的主人又该去哪里呢,莫非还是住在程青芜的葫芦里?不过这事不归我管,我又何必白费力气去考虑呢?
赵国都城邺城是在曹魏邺都的基础上增建的,它是中州北部最繁华的城市。邺城有内外二城,外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有中阳门、建春门、广德门、金明门等七门,为百官平民和商人所居,内城则北临漳水,在外城北部,乃是赵国皇帝石勒所住的宫城。
中州北部大多为一望无际的平原,因此邺城就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座神仙府第,远在六七十里地外就可以望见。我从来不曾见过、甚至从来不曾想象过如此豪华峻伟的城市,因此这六七十里地,我都是趴在葫芦口傻呆呆地度过,连一瞬间也不舍得把眼睛从那丹青巍峨的城楼上转开。
“看看你,就整个一乡巴佬。”程青芜笑嘻嘻地讥讽我,“才看到个城楼就这模样,若是见到了宫城中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还不知道口水要流多长呢。”
我笑了笑,没有顶嘴,这个时候还是乖觉些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找到了合适的身体变得和程青芜一样高大的时候,再想办法把她塞进葫芦里试试。
从城南的中阳门进入邺城,如同一条五光十色的宽大彩带铺陈在面前的,便是邺城最为繁华的赤阙街了。我正东张西望地观看这赤阙街上的景色,一队身穿土褐色绸服的宦官忽然朝我们围拢过来,当先一人朝着程青芜笑道:“我大赵皇帝久闻仙姑风采,特请仙姑到宫中一见,皇上要亲自向您讨教养生之道,神仙之术。”
我为难地扭头看着程青芜,心想以她对羯人的成见,恐怕不会愿意进宫去参见羯人的皇帝。谁知程青芜却满脸堆起笑容来,客客气气地向一众宦官道了谢,迈步便上了他们所抬的肩舆。
“青姨,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为人要表里如一吗?”仗着旁人听不到我说话,我气鼓鼓地朝她抱怨。
“笨蛋,你那个身体在宫里,要不我怎么进去?”程青芜低低地骂道。
“你不是法力高强吗,难道不能偷跑进宫?”我不满地问。
“使用法术就像耗费力气一样,当然能省则省。”程青芜说着便将葫芦盖子塞上,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要讲气节讲真话得付出什么代价。
坐在不见天日的葫芦里,我默默掐算着时间,想必这个时候已经进宫了吧。联想起方才程青芜给我提到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或许我再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它们的盛况,我不由又气又急,站起身对着葫芦内壁拳打脚踢,又奋力跳起想要掀开葫芦塞子,却于事无补,当即大声骂道:“程青芜,你快放我出去!否则……否则我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找你的麻烦!”
不知是不是我的威胁起了作用,葫芦塞子果然掀开了一条缝隙。我连忙爬过去往外张望,却蓦地对上了一只巨大的眼珠,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不知为什么,这只眼睛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仿佛它见惯了太多的杀伐和血腥,本身早已变得冰冷残酷。我猛地缩下了身子。
“朕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葫芦塞子的缝隙传了进来,难道他就是赵国那个羯族奴隶出身的皇帝石勒?
“请恕贫道直言。”程青芜的声音回应道,“陛下虽有仙缘得遇贫道,但毕生杀伐太过,至今万里外仍有未归的孤魂,市曹内还有鲜血淋漓的刑罚,因此神丹大道,不是那么容易求得的。”
石勒哼了一声,显然心中愤怒,却压抑着未曾发作:“朕笃信佛教,宫中奉养僧尼众多,今日只是听说你的神迹好奇一见,什么神丹大道,不求也罢。”
“可是陛下连你赵国的国祚也不考虑了么?”程青芜淡淡地道。
“放肆!”石勒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我在葫芦里也是一抖,就仿佛一道霹雳在头上炸开一般。所幸石勒没有继续发作,沉默了一会又道:“朕出生微贱,马上取天下,许多事情乃是迫不得已,也无从回头。不过朕的太子石弘,仁孝恭顺,好文轻武,颇有仁君风范,日后当是守成之主,佑我大赵国祚绵长。”
“既然如此,贫道无言请辞。”程青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来打了个稽首,“这三粒金丹虽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