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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则是著名的破坏神的背影,黑色的肌肉纹理仿佛具有生命,随时会苏醒过来,震慑天下。
一白一黑两座神像组成了一个十字形,一个精致一个潦草,一个柔美一个粗犷,截然不同却又相得益彰,象征着创造与破坏两种相反的力量和谐有序地统治着云荒。不过这一次,在两座神像交叉之处,还悬浮着一个银白色的光圈,影影绰绰,不知里面掩藏着什么秘密。
冬!冬!冬!随着司仪手持一人高的木槌,敲响了大殿前方角落里的一口巨大铜钟,霎时间,排列在两侧的神官们纷纷举起手中乐器,开始奏出庄重简短的前乐,而原本晦暗的大厅里,也在同一瞬间点亮了无数五彩绚烂的灯花,将整个神殿照得如同仙境一般。
站立在大殿中的上千人都安静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而楼桑大主殿,则一身隆重礼服,走到了祭坛之前。
“今日的神前宣祷,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发福的老人将双手交叠在微凸的肚腹前,骄傲地道,“因为我们今日所见的神像,不光有前朝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杰作,还有我们教派所独有的木兰宗女神圣像。相信大家都知道,正是这个圣像,引导了我们伟大的淳煦大司命创建出木兰宗,立誓要秉承神的旨意,让空桑人和冰族人永远和睦相处,永葆云荒万年的太平。”说着,他转身对着那团悬浮在空中的银白色光圈躬身拜了拜,合十的双掌轻轻分开,那个银白色光圈便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向两边合拢,露出了隐藏在光圈内的一座一人高的女子石像来,正是水华夫人的蓝眸雕像。
“这座圣像,原本被风梧皇帝陪葬在陵寝之中,是我们年轻而勇敢的宗人晨晖,历尽千难万险,独自一人从朝廷手中奉回。能亲眼看到她的宗人们,你们有福了。”楼桑说着,俯身跪拜下去,“神啊,请赐福给我们。”
“神啊,请赐福给我们。”大殿内所有的人都跪拜下去,齐声祈祷。
若是以往,联想起木兰宗屡受打压却又自强不息的历史,鉴遥说不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为这样的坚守和忠贞而热泪盈眶。可是他现在虽然和众人一起跪拜,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冰雪覆盖——谎言,楼桑说的,都是谎言!
明明是他和晨晖一起去迎取的圣像,明明是他为了护送圣像而牺牲了自己,可是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所有的光辉和荣誉,全都笼罩在晨晖头上!难道他就真的注定,只是晨晖踏上圣坛的垫脚石?
就在这个时候,在所有人崇敬的眼神和虔诚的表情中,晨晖登上了祭台前的台阶,挺直地站在楼桑大主殿的身边。于是楼桑大主殿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将主位让给他,退下了。
神圣的祭台上,此时除了三尊神像,就只剩下了晨晖一个人。他又换了一套衣服,裹在极为华贵庄重的少司命银色神袍里,像一个制作精美的人偶。他脸上的微笑有一丝腼腆,甚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却又很快鼓起了勇气。
他走下祭台,顺着旁边紫檀木雕刻的螺旋形楼梯一步步走了上去。楼梯雕琢繁复,仿佛无数枝叶交织而成。楼梯的尽头,则是一间小小的蓓蕾型的房间,高高地伫立在神殿的穹宇下方,与创造女神的面部平齐,俯瞰着众人。
大殿里没有一点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晨晖身上,一直到他消失在那雕工精美的蓓蕾中。只有楼桑大主殿的眼眸中,含着一缕复杂的锐利的光芒。
冬!清脆的钟声蓦地响起,壮阔的音乐从天而降,仿佛要将众人从沉迷的梦中惊醒。心思震颤之际,那用紫檀木雕刻的巨大蓓蕾从中打开,就像一朵真正的鲜花在春风中徐徐绽放。当所有人终于可以重新呼吸的时候,一朵巨大的木兰花盛开在神殿的上空,花心里站着的银袍少年,正是晨晖。
创造神巨大的美丽的面庞成了晨晖的背景,他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像,虔诚地合起了双手。
用各种新奇的花样来吸引听众的注意,激发他们对神和神的宣讲者的景仰之情,是宣祷仪式中常常制造的噱头。可是就连鉴遥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精巧的刻意的设计是有效的,哪怕晨晖只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少年,在华丽的衣冠、精巧的建筑和圣洁的神像烘托下,他此刻,也具备了某些超凡脱俗的特质。
鉴遥忽然有些好笑,原来自己原先所谓信仰,就是这样包装出来的华而不实的东西。而父亲,还有那么多心甘情愿为了木兰宗奉献和牺牲的人们,他们也是被欺骗了么?然后他们的故事被编成壮美的圣歌和传说,一代代流传下去,协助着那些衣冠、建筑和神像,将更多的人圈进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骗局里面?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被人勒住脖子吊出这个圈子,这个骗局,恐怕自己一生也不会识破吧。
晨晖已经开始宣讲了,鉴遥凝聚起精神听了听,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把他们从小学习的教义照本宣科罢了,他自己甚至都能比晨晖讲得好些。
然而晨晖的嗓音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媲美的:清澈、优雅、从容,仿佛天空中静静流泻的月光,绝不浓烈张扬,却又沁人心田。美人无论穿戴怎样的服饰都是美人,而晨晖天籁般的声音,无论他宣讲的教义多么枯燥老套,也足以吸引人全部的注意。
也许,这就是晨晖唯一值得称道的长处了。然而还是不足以……不足以支撑他到达现在的位子。
鉴遥转过头,私下打量着所有听众的表情。他看见楼桑大主殿的脸上有一种志得意满的微笑;双萍主祭则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而舒沫,那独自远远立在人群之外的清冷女子,以她一贯矜持的姿态抱着双臂,目光却毫无疑问地凝聚在晨晖身上,是那么——专心致志。
似乎意识到鉴遥的注视,舒沫有意无意地朝着鉴遥望了一眼,竟然吓得他赶紧掩饰一般转过头,生怕那个莫测的女子意识到他心里挣扎的念头。平息下自己剧烈的心跳,鉴遥听见头顶上晨晖的声音娓娓流泻而下。
“……于是有人诘大司命曰:‘如君所言,冰族空桑俱为创造神之杰作,同入轮回同主云荒,然则冰族空桑之灵魂皆可混为一谈,君之前世,莫非冰族人乎?’大司命正色曰:‘然。凡人身死而魂不灭,俱投黄泉。黄泉浩浩汤汤,凡魂莫非沧海一粟,彼岸之向俱因循神意。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耳。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又何足怪哉?’来人惭而退……”
这段话来自记录淳煦大司命生平言行的《清言录》,鉴遥几乎是从小就背熟了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竟然如同闪电一般,一瞬间就劈开了他的头顶,直把那战栗灌进心底,又捅往四肢百骸——“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淳煦大司命这句冗长拗口的话,当初只抱怨背起来难免一字不差,现在看来,却有着另外的含义!
原来,就算一直宣扬空桑冰族平等的淳煦大司命,也觉得只有修了善行,才能从冰族人转世为空桑人,就像从穷人转世为富人一般,那么空桑人在这个木兰宗之父的心目中,依然天生比冰族人还要高贵!空桑人们无非是装出一副平等慈和的姿态,对着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冰族人们伸出手说:“来吧,来为了我们奉献一切,你下一世就有可能摆脱冰族人这个讨厌的身份,变得和我们一样。”然后,他们就为了自己这样“高尚”的行为而沾沾自喜,俨然获得了道德上的满足,觉得自己积了善行,得以保障下辈子不可能转世成为低层的冰族人了。
这句隐藏在华丽教义浩瀚文字中的话,才是木兰宗真正的隐意吧,可惜,竟没有多少冰族人能体会出来!鉴遥向四周望了望,那些冰族信徒们都虔诚地合着双手,满眼崇拜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空桑少年,似乎他宣讲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就真的可以拯救他们摆脱现实的苦难,获得永恒的幸福。
骗局,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鉴遥僵硬地立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热血沸腾——冰族人不该再这样被蒙骗下去,他们需要的不是麻痹精神的宗教和虚无缥缈的来生,而是实实在在可以拯救自己的力量!
无数炽烈的念头如同流星雨一般在鉴遥的脑海中划过,让他一时眼花缭乱,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了大门,他却一时找不到通往那扇门的道路。他实在太入神了,以至于连宣讲结束都没有留意。参加仪式的木兰宗人们眼看这个疯子一般又肮脏又怪异的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都不敢招惹他,如同退潮一般静悄悄地离开了神殿。
“鉴遥!”似乎是晨晖在叫他,但是当鉴遥循声望过去的时候,大厅里已是空无一人。就连晨晖刚才站立的那朵高空中的木兰花,也重新关闭了花瓣,恢复成一个呆板冷峭的蓓蕾。
鉴遥沿着地上描绘着繁复花草图案的地板走到大厅角落里,疲倦地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可是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当时与淳熹帝结盟含着虚与委蛇的从权心态,此刻他却开始无比渴望淳熹帝承诺的扶持与特权,只要他遵从那个帝王的吩咐为他完成三件事。
这个木兰宗,确实是信不得的了。
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让鉴遥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没错,就在一瞬之间,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立在原本空荡荡的神像前,仰着头似乎在欣赏着这两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进来的?鉴遥努力回忆了一下,以此人如此卓尔不群的气势风度,如果他方才参加了宣祷仪式,自己不可能没有印象。
“这就是破坏神的形象啊……”那个黑衣人伸手抚摸了一下面前那个著名的背影,语气中不单有感慨,还有一丝古怪的讥诮,“为什么当初不让崔坚完成呢?”
“因为神不愿意凡人只迷惑于形象而忘记了探究神意的本质吧。”鉴遥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出这句话来。
“那么,你探究到神意的本质了吗?”黑衣人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鉴遥。
这是一个老人。不光他从黑色斗篷下露出的发丝一片雪白,连他长长垂下的双眉也是银色的。可是,他虽然年迈,气势却丝毫未受损伤,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沉积,仿佛万年的雪松亿年的山峰那般,积满千万年的冰雪,只更显巍峨神圣。
这样的气势,就算是自称云荒之主的淳熹帝,也只能望其项背。
鉴遥怔住了。那黑衣老人站立在神像前,恰好挡住了破坏神的背影,于是冰族少年的视线中只剩下白玉雕刻的创造神和黑衣的老人。不知是不是幻觉,鉴遥忽然觉得这一黑一白的二者比大师崔坚的雕刻更加相衬,他们的身影在神殿里无限地延伸开去,穿越所有空间和时间的阻挡,将整个云荒的陆地和大海笼罩在他们的光芒之下。
神!鉴遥脑子里嗖地冒出这个念头,双膝已不由自主地跪下。他埋着头掩饰住自己满眼激动的泪花,哽咽着道:“神意的本质我猜不透,所以请您教导我,我想要做的事究竟是否符合神的意志。”
“你想要冰族凌驾于空桑之上?”老人眼看鉴遥想要辩解,抬手止住了他,“空桑人专权近七千年,确实是——从根子里已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