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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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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门口的尘晖合起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我可以有幸和净水圣使一叙。”

“我希望就是现在。”尘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傅川还是听清了。他担忧地看着尘晖虚弱的神色,挑了挑眉毛:“圣使不需要休息几天吗?”

“不用了。”尘晖礼貌地笑笑,“烦请少司命大人指定一个地点,我……咳咳,我疏散了石塔内的人,就过来。”

数万难民排着队,默默地从石塔窄小的入口走了出来。外面的世界或许仍然充满了危险,但他们知道,就算继续缩在石塔内,净水圣使也无法再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向尘晖行礼致谢,然后消失在朔方兀自冒着浓烟的街道中。

“再嚼一块人参吧!”明粟看出尘晖精力不济,似乎随时都会昏倒,将压箱底的最后一块陈年老参塞进了他嘴里,“要不,我去请求少司命改个日子?”

“来不及了。”尘晖轻轻摇了摇头。

明粟身为大夫,自然觉察出了尘晖的脉象,虚浮而微弱,实在是油尽灯枯之相,所以尘晖才急不可耐地要完成与傅川的会见。

明粟说服不了尘晖,急得几乎哭出来:“可是这一去,只怕……”

“让我把能做的事做完。”尘晖说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尘晖的疏散下,石塔内的众人有条不紊地全部撤了出来。明粟取下罩在石塔外的乾坤袋,想要还给尘晖,尘晖却道:“你留着吧,我已经用不上了……”

他这样的语气,分明如同交代遗言一般。明粟不敢惊动其他人,只好默默地擦了擦眼泪收好乾坤袋,心里却清楚就算有一百个明粟,也挽救不了净水圣使的生命了。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若非靠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意念支撑,早就如秋叶一般飘落了。而霹雳火最后的折磨,则将这具身体推入了崩溃的边缘。

有人找了软轿过来,明粟搀扶着尘晖坐了上去,让他能够多保留一点儿体力。软轿走下塔桥,行进朔方的街道,尘晖看见原本繁华的城市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战火烧毁的建筑,倒塌了一半的墙上喷溅着血迹,废墟里还可以看见没有来得及收埋的尸体。那些尸体有冰族人,也有空桑人,他们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静静地等待着变成尘土。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只听得见尘晖一行人脚踩碎瓦朽木时发出的“咯吱”声。

此刻的朔方,似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它还没有死。当软轿转过弯走进朔方城中心的广场时,尘晖听到了人声。虽然那些声音在他昏沉的神志里有些遥远,他还是分辨出来是石塔内难民们的欢呼。他们离开石塔后并未分散,而是自发地聚集到这里,因为傅川约尘晖会面的地点,就在广场旁神殿的月阁上。

尘晖用力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边是欢呼的难民,一边则是沉默的空桑军队。这样的阵势提醒着他,这次的会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忽然,一个人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过来,想将尘晖从软轿上扯下:“不准去见那个叛徒,否则我让大主殿革除你的木兰宗宗籍!”

是凌迅主祭。这个性格偏激的老人分明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平素整洁的衣袍被熏烧得肮脏不堪。他奋力推搡着拦在尘晖面前的人,怒火把他的眼睛烧成了红色,“你若是敢私自见他,就是木兰宗的叛徒!”

尘晖没有力气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软轿里看着凌迅,眼睛里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自己的决心。

然而他的沉默在凌迅看来就是不屑和傲慢,恼羞成怒的主祭愤怒地叫骂着,却得不到响应,反倒被人群越推越远。眼看尘晖的软轿已经停在了神殿门口,凌迅急怒攻心,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十二年前木兰宗主祭们共同保守的秘密:“不要再用你的伪善欺骗世人了,你原本就是叛徒,你出卖了——”

然而还不等他把尘晖旧日的劣迹当众宣布出来,一只枯瘦而坚定的手忽然拽住了他,雷霆般的震怒在他耳边爆发:“住口!”

凌迅惊愕地回过头,却见秦朗主祭站在自己身后。“你疯了吗?你若是诋毁尘晖的名声,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一贯超脱淡泊的秦朗主祭露出了怒意,让凌迅心中一颤。

“可是——”凌迅不甘心地挣扎着,却终于被秦朗接下来的话语安抚下来,“双萍大主殿马上就到朔方了,我们先征询她的意见吧。”

傅川推开了月阁的窗户。

从菱形的石砌窗框望出去,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神殿下方,仿佛根本就无惧于神殿周围刀枪林立的空桑军队。所有的目光,都聚拢在这扇小小的窗户里,无论它们来自空桑还是冰族。

傅川回过头,那个苍白虚弱的净水圣使仍旧靠在椅子上,努力平复着他嘶哑的咳嗽。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傅川转过身,沉着地重复道,“你想让我保护朔方的冰族平民,开放教禁,赋予冰族人同样的地位,准许他们和空桑人一样在云荒自由迁徙、做工经商,甚至允许他们通过考试得以担任官职,对吗?”

“对。”尘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冰族人之所以暴动是因为他们永远处于最底层,缺乏向上层靠近的公正渠道。力量无法疏散,就只能爆发。”

“难道你不觉得,这些要求比木兰宗的主张更激进?”傅川冷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忘了我和木兰宗是什么关系吧?”

“没有忘。”尘晖抬起眼睛迎上傅川冷锐的目光,“可是那并不意味着您反对木兰宗的主张。”

傅川心中一惊,不知道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会看出自己隐藏了多年的心思,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几年来,他实际上一直在消极退避,放任木兰宗坐大?

当年他作为木兰宗的十大主殿之一,对淳煦大司命忠心耿耿,直到有一天,淳煦大司命与淳熹帝争吵之后,目光复杂地盯着紫宸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莫非真的要推翻他才行吗?”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性格耿直的傅川日夜忧惧、坐立不安,终于,他向淳熹帝告了密——他一向认为代表帝王之血的淳熹才是最高统治者,而木兰宗就算没了淳煦,一样可以在自己手中延续下去。可是他却没有料到,一旦被冠上了“叛徒”的头衔,他就相当于踏入了一个致命的沼泽,挣扎反抗固然陷落更快,可静止不动一样会越陷越深——他已经沾染了污秽,永远不可能再有回头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痛恨“叛徒”这个称谓,却又害怕自己重新推行木兰宗的主张会遭到更多的嘲弄。在最初镇压木兰宗的行为中,他以为自己除去了反对者,就能大刀阔斧地宣扬自己的主张,然而越到后面,他越发现自己丧失了勇气——沿着敌人之路走下去的勇气,否定自己又忠于自己的勇气。他终于放弃了,不愿再和木兰宗有任何纠缠,人生中唯一有点儿价值的目标,只是头顶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司命之位。

可是现在,这些早已埋葬的豪情却被尘晖重新挖出,晾晒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尘晖继续道:“如果您能让朝廷比木兰宗做得更好,木兰宗就不会有存在的必要。”

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谓木兰宗的叛徒了,傅川心念一动。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呢?”傅川苦笑着问。他已经八十岁了,很容易说服自己抛开一切理想和虚名,只求一个平庸安稳的晚年。毕竟,对空桑执行了数千年的政策进行变更,这样的重担,足以将他这把老骨头压成齑粉。

“如果我不埋头传播净水十二年,也就不会有机会和您交谈。”尘晖淡淡地笑道。他难得地不再咳嗽,声音虽然低弱却很清晰。

傅川默然,过了一会儿他对满脸期待的尘晖抱歉地一笑:“对不起,我没有看到优待冰族对空桑人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们在朔方暴动,空桑军队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歼灭他们。”

“一个没有实力的民族,是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的。”见尘晖默然不语,傅川冷酷地补充了一句。他确实厌倦了,不想为了尘晖提出的这些激进主张用自己年迈的生命去冒险。

“这就是全部回答?”尘晖失望地看着面前神色冷肃的老人,那是他唯一来得及抓住的希望。

“是的。”傅川简短地回答。实际上他也有些失望,因为他没能从面前这个声名远播的净水圣使身上看到命轮的启示——实在是太普通了,除了身上那种温和却又坚毅的气质外,尘晖实在是没有任何神奇之处。

“您认为对空桑没有好处吗?”尘晖看着傅川,忽然一字一句地道,“其实我做的这一切,最大的受益者正是空桑。”

“什么?”傅川正要开口诘问,冷不防头顶“轰隆”一声,竟似有一个巨大的霹雳在神殿顶端炸响,将整个神殿都劈得晃动起来。他连忙伸手扶住墙壁,却见一道闪电正打在尘晖身上,将他整个人击倒在地。

傅川心下一惊,若是净水圣使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守候在神殿外的那几万民众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好在此刻那声霹雳已经过去了,傅川连忙走过去,想要将尘晖扶起来:“你没事吧?”

“这是天谴。”尘晖借着面前老人桔瘦的胳膊,靠着墙壁支起身子坐好。他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面上并无慌张之色,甚至连花力气站起来都免了。

“天谴?”傅川灵力充沛见多识广,立时醒悟到方才那声霹雳不同寻常。以前那个冥冥中的预感再度在他脑海中闪过,那也是驱使他千里迢迢亲赴西荒来见这个人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你泄露了天机?”傅川吃惊地问。

“不知就算我肯泄露天机,少司命大人是否愿意承袭。”尘晖的眼睛亮了起来,不复方才疲倦的模样。

“为什么要告诉我?”傅川警惕地问道。既然是天机,世上就只能为一人所知,而那人也不能泄露给别人,否则就会遭受天谴。刚才那一声霹雳,不过是个警告而已。

“因为我就要死了。”尘晖一把抓住傅川的手让他再也退缩不得,反常的大力让傅川忽然想起四个字:回光返照。

“我死之前……必须把这个天机传承下去。”尘晖直视着傅川的眼睛,“而您,既有权力又有意志,是最合适的人选。”是的,当生命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他已别无选择。

“真的是为了空桑的命运?”傅川喃喃道,那些早已被他埋葬的激情和梦想似乎随着这句话又回到了他年迈的身体中,原来自始至终,他渴望的并不是权力,而是权力所带来的光荣。

“是的,否则空桑会被冰族亡国灭种!”

又一声霹雳劈下,将尘晖的声音瞬间在月阁中放大了数倍,耀眼的白光笼罩了月阁中的两个人。

“十一年前,我从风梧帝陵请回了水华夫人的雕像。没过多久,我就被木兰宗废黜了。于是,我来到西荒,一心一意传播净水,直到三年后,因为执意教给冰族人净水之法,我被一个仇视冰族的空桑部落赶出了他们居住的绿洲。”尘晖嘶哑的声音在连绵不绝的霹雳声中显得格外模糊,但是傅川的眼前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了当时的情景,即使闭着眼睛,也看得分毫不差:

纷飞的雪花中,饥渴疲惫的旅人倒在沙地上,伸出手想要接住几片飞雪滋润自己干渴的喉咙。可是雪花实在太稀薄了,落在掌心只化作一点儿淡淡的凉意。旅人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汹涌而来,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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