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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宁隐约感觉这个传言是真的。他在太史阁的时候曾经浏览过《云荒纪年·天祈卷》的初稿,记得彦照皇帝攻克前朝陪都越京时,确实走失了一个叫做清越的女儿,后来为了怀念她,彦照帝便将年号定为“清越”,沿用至今。那么这个乌衣渡的船帮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清越公主呢?回想起当日乘船时侥幸得见的帮主夫妇温雅从容,甚至在蜃怪的幻象中亦可操纵渡船,不像普通船工须以黑布罩舱,靠司南辨别方位,实非平常人所能企及。
坐在乌衣渡的一个饭馆里,季宁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水华,虽然她听而不闻,他仍然会说下去,就像她小时候缠着他讲故事一样。不过这一次季宁敏感地觉察出,有一个人正在暗处窥视着他们,无形的气势迫得他的心跳蓦然怦急。季宁猛地转过了脸。
他看到了那个人,虽然那人的面容被一个宽沿的大草帽遮挡了大半,读忆师的敏锐还是让季宁一震。
见季宁看见了自己,那人干脆走了上来,摘下他的草帽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季宁怔怔地看着他,不能相信名满天下的“破冰将军”风梧居然会孤身便装出现在乌衣渡。见对方已经将目光转移到水华身上,季宁站了起来,直视着对方道:“你要做什么?”
“她并未痊愈。”风梧这句话与其说是惋惜,不如说是庆幸,“你带她躲了我两年,还是治不好她,该将她还给我了。”
“水华不属于任何人。”季宁冷然回答。面对这个少年时代便杀人如麻的“破冰将军”,他内心中不能说没有恐惧,却全靠平素的傲骨支撑。可风梧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骄傲而孤僻的孩子,此刻他的眼中,是属于王者那睥睨一切压倒一切的自信。
“玄林说过,谁治好她,她便嫁给谁。这是个公平的竞争。”风梧从容地笑了,“跟我来,我会让水华恢复神智。”
季宁知道骤然反抗只会适得其反,只好带着水华跟在风梧身后走出了饭馆。此番相遇不过是巧合,季宁却猜不透风梧独自来到乌衣渡的目的。
乌衣渡的西面是真正的渡口,面临烟波浩淼的镜湖。渡口边有一排木舍,乃是旅人休憩和货物流通的所在。木舍后的小山上,修建了一座造型简洁的山庄,便是船帮的所在地了。
风梧一路当先上山,季宁扶了水华沿着台阶跟随。抬头看去,半山腰的山庄大门上只书了“云水”二字,其余便是白墙黑瓦,甚是朴素。
风梧径直走到山庄大门前,敲了敲门环,顷刻有一名老家人从里面走出来,礼貌问道:“不知客人来此,有何贵干?”
“我要见不离皇子和清越公主,你就说星尊帝后裔风梧,要取回属于他的东西。”风梧摘下草帽,露出了标志着血统的金色眼眸。
他只说出前半句话的时候老家人已是变了脸色,到得后来听到“风梧”的名头,更是大惊,慌忙将风梧和季宁等人让进客厅,自行禀告去了。
过了片刻,门帘一掀,果然有人从门外进来,朗声道:“不知‘破冰将军’光临,李允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季宁礼貌地站起,眼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眉目清致,风度从容,却黄肤黑发,竟是中州人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
“你便是不离皇子?”风梧忍不住问道。他为了今日之行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只知不离皇子乃是前朝景德帝流落在民间之子,却料不到他竟然是中州人的外貌。
“世上本没有什么不离皇子,在下名叫李允,无非前朝遗民,渡船为生。”李允不卑不亢地回答,迎上风梧的目光,顷刻间二人互相打量,于无声处仿佛已将对方看了个通透。就算季宁不明白他们两人的用意,也看得出来他们酝酿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我要属于我的东西。”半晌,风梧开口。
“在下不明白将军的意思。”李允道,“将军不妨明言。”
“我要‘皇天’、‘后土’两枚戒指。”风梧继续盯着李允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我是帝王之血的传人,那两枚戒指是属于我的。”
“我这里没有什么戒指,将军或许是误听了传言。”李允淡淡一笑,“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着便要施礼告退。
“小李将军!”风梧跨上一步拦住李允的去路,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以肯定早在前朝越京沦陷时,‘皇天’、‘后土’两枚戒指就落在了你手上,你之所以不呈给当今彦照皇帝,就是为了替这两枚神戒找到传人。如今,真正的帝王之血后裔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要隐瞒真相?难道,你自己生了独霸两枚神戒的野心?”
“我若有野心,云荒早不是如今的模样。”李允看着恼怒的年轻将军,微笑道,“奉送将军一句话:有德者得天下,有没有戒指都是一样的。”说着,他点了点头,径直出门去了。
“慢着!”风梧目光一寒,霎时间已如闪电般抢出门去,伸手便搭上了李允的肩头。李允应变奇快,微微侧身躲过攻击,反手格开风梧的当胸一掌,怒道:“‘破冰将军’是想在这里动手么?”
“只要你拿出戒指,一切都好说。”风梧说话间招式已变,飞足踢向李允下盘,却又被对方巧妙闪避过去,不由勾起了好斗的心思,“不然,就让我领教领教昔日威震军中的小李将军的功夫!”
“星尊帝的后裔,就沦落到只会凭借武力的地步了吗?”李允一边招架,一边斥责道。
“因为对你这种人,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说话间,两人已斗在一处。季宁见水华安坐在椅子上,对四周的情形毫不在意,便走到门边,观察二人的战况。此刻院子里已呼啦拉围拢了不少人,大都是船帮的伙计下人,眼见庄主与那威风凛凛的年轻人斗得眼花缭乱,个个面上满是惊异和仰慕的神色。
“夫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中年美妇走入了人群内侧。季宁认出来,她就是传说中彦照皇帝的女儿、李允的夫人清越。数年未见,她眼角虽已添了细纹,却更添了几分女性温婉的风姿。
“庄主只是陪客人练练功夫,大家都散了吧。”清越一开口便说出这句话,船帮里的各介人等果然听话地散了开去。偌大的庭院,最后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们几人。
“清越公主是怕在下抓他们做人质吧。”风梧长声大笑,“我若要不择手段,大可不必今日亲自找上门来。”
清越见丈夫此时左支右绌吃力非常,而风梧竟然还有余力谈笑,她不由暗自惊心,面上却冷笑道:“‘破冰将军’手段非常,我们自然不得不防。想当年将军在叶城为了阻止冰族鲸艇游弋,竟然能将叶城市上所有的鲛人聚集杀掉,制成悬浮在海内的怨灵血障,这等气魄和手段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夫人既然知道在下的手段,就烦请说服不离皇子,将‘皇天’、‘后土’戒指归还于我,否则在下若是伤到皇子,可担不起罪责。”风梧一边笑语,手上的劲力却蓦地大增,眼看着冷汗一滴滴地从强弩之末的李允额上滑下,耳听清越并无言语,风梧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轻啸一声,他双掌蓦地反扣住李允的肩头,膝盖一顶,已将他压跪在地上。
“李允!”清越隐约听到丈夫一声闷哼,她心痛如绞,颤声道,“不如……我们便将两枚戒指取出来吧。”
“不可……”李允转过头,惨白的脸上神色却甚是坚毅,“我们蒙晔临皇子所托,寻找帝王之血的传人,怎么可以轻易辜负了他的牺牲?彦照皇帝虽然没有帝王之血,这二十多年来却已证明他是个开明勤奋之君,云荒的民生和风气比起天祈朝好了何止百倍!风梧的底细我们早已调查清楚,此人自幼被仇恨浸泡,性情残忍,好勇斗狠,独断专行,若是主政云荒,只怕又建出一个天祈朝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拥有帝王之血,我们都不能把‘皇天’、‘后土’交给他,要留着交给一个仁慈开明的星尊帝血裔,不再让云荒重蹈覆辙……”
“骂得好啊,可惜就是不知你还有没有命留着去找下一个帝王血裔?”风梧手上加劲,直捏得李允肩骨如要断裂,让他只能咬紧嘴唇,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求你放了他!”清越惨白的唇不住颤抖,哀求道,“我这就去……去给你把戒指拿来……李允,那两枚戒指再重要,也不能换了你的命去!”
“别去……”李允奋力说出这两个字,可清越已是匆匆跑开了。
“这就是女人的弱点。”风梧笑了笑,松开劲力,看着李允脱力地大口喘息。“告诉她不要玩花样。我一个人来,就是打算什么事情都做得不留后患。”
“你无……”李允“耻”字尚未出口,风梧一道气劲已将他的话逼了回去,“我不喜欢别人骂我,我从小挨的骂已经够多了。”
“戒指在这里,你放了他!”清越远远地奔了过来,焦急大叫。她高举的手上,是两枚白金托子嵌蓝宝石的戒指,光华灿烂,仿佛两颗星辰。
“拿过来。”风梧的视线不自觉地被戒指的光华吸引,脱口说道。
“给你!”随着清越冷硬的声音,几道白色的光线已从戒指上射出,如同利刃一般射向风梧的要害!风梧乍惊之下推开李允翻身侧退,却仍然没有躲过其中一根光线,电光火石的一瞬,那白而细的光已将他的右胸刺穿,鲜血四溅。
“李允,你没事吧。”清越见风梧捂住胸口倒退跌倒,她连忙抢上去扶住李允,焦急地问道。
“你……不该伤他……”李允勉力说出这句话来,让清越一时不明所以。然而她越过李允的肩头,正看到风梧慢慢撑地站了起来,他金色的眼眸仿佛被自己的血点燃,宏大的愤怒如同乌云一般朝他们压了过来。
不假思索地,清越再度举起“皇天”戒指,希望能再次将风梧击退。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风梧只是伸出他沾满血迹的手,那两枚戒指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离了清越的把持,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它们认出来,我流着星尊帝的血。”风梧拿起“皇天”戒指,慢慢地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再把“后土”戒指放在怀中,“我是它们的主人。”
“你若是发怒,就杀了我好了,不要伤害她!”李允下意识地撑起身,挡在清越面前。
风梧并不回答,只是专心查看着手指上的戒指,仿佛在鉴证它有怎样的神妙。右胸的伤口在“皇天”戒指的灵力下慢慢愈合,然而他眼中的戾气却在无声地集聚。他本意并不想伤人,却总是被他人所伤,既然这一生摆脱不了冷硬嗜血的名声,他又何必去争那个虚名?眼中精光来回变幻,最后,风梧举起握拳的手,将戒指对准了李允的方向。
眼看风梧眼中杀气大盛,而清越一把推开李允朝着风梧迎了过去,一旁的季宁焦急万分,心念一动,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声:“风梧,水华在看着你!”他心中一直仰慕李允夫妇的为人,对李允此前的一席话也深有同感,是以一心想要阻止风梧,竟忘了水华目盲,根本是不可能“看”的。
然而,这句蹩脚的谎言居然也收到了效果,风梧果然停下了催动戒指的意念,转向厅房看过来。季宁侧过身,不可思议地看见水华果真站在自己身后,黯淡无光的眼睛直直地对着风梧的方向。
“你真的要当着她的面杀人么?”季宁从见面伊始便暗暗惊诧于风梧望向水华的神情,此时更是不遗余力地试探。
风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