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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陈娇点了点头,飘儿立刻会意地将烛台上的蜜烛一一吹灭,仅留下一支烛,等待陈娇完全睡着之后,再吹灭。
陈娇了无睡意地睁着眼睛,看着那微微抖动的烛光。王太后,她此刻的生命大约就像这微弱的烛光一样,随时都会熄灭吧。无论她的儿子拥有多么大的权势,都不能为她延命。
※ ※ ※
卫子夫站在长秋殿内,焦急地望着永寿殿的方向。王太后本来在几日前就已经陷入了昏迷,今晚却忽然醒了过来,即使不用侍医诊脉,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刘彻从太医令处证实了王太后命不久矣的消息之后,就将齐集在永寿殿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诺大的永寿殿就剩下他们母子和余信在侧服侍。而身为后宫之首的皇后卫子夫和新近被封为太子的刘据却都只能在长秋殿等消息。
“彘儿,帮母后一个忙吧。”王娡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儿子,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她伸出干枯的右手,手上是一个精致的香囊,“替母后把这个送到他身边。这样,即使我以后身在阳陵,他也不会太寂寞。”
“母后!”刘彻紧紧握住王娡的手,沉重地点了点头,“好的。”
“不要这样,母后没什么遗憾的。只是以后,你那几个姐姐,你要记得好好照顾她们。尤其是姗儿,我们欠她太多了。如果有一天,她能回长安,带她来见见我吧。还有韦儿,他的性子是娇纵了些,不过你看在他身世可怜的分上,多担待担待,知道吗?娥儿虽说一定和淮南王府定下了婚事,不过如果没有你这个皇帝舅父的照顾,没有刘家血统的她,还是会被人欺负的。余信陪了母后这么多年,如今老了,也该让他好好养着了,母后去了,你就放他出宫吧,他不是会乱说话的人。”王娡絮絮叨叨地说道,仿佛是要把自己不放心的每一件事情都交代清楚,“然后,还有阿娇……”
王娡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力气有点接不上的样子,身体的极度疲劳使她没有感觉到刘彻的手在此时也是一紧,她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彘儿,你不要忘记戚夫人和临江王的前车之鉴,太子之位,从来就是充满血腥的。从那上面跌下来的人,会摔得很惨很惨……”
余信本在不远处伺候着,感觉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刘彻和王娡的谈话声,而刘彻也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了,才走到两人身边,却看到王娡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而刘彻却仍然固执地握着她的手,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他颤抖着手,伸到王娡的鼻前,果然已经没有了气息。
“陛下,太后她已经……”余信哽咽着劝道。
“朕知道。”刘彻终于站起身,放开王娡那已经变得冰凉的手,说道,“朕知道的。”
※ ※ ※
“娘娘,陛下出来了!”卫子夫听到宫女惶急地禀报时,脑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当她赶到永寿殿前,看到刘彻面无表情地行走着,全然不顾身后急切叫唤的余信。卫子夫迎到他面前,刚一开口,想拦下他,说了个“陛”字,就被他擦肩而过,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愣在了当场。
杨得意一直在永寿殿外伺候着,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忙召过一个小宦官,耳语道:“快去上林苑传信,请陈娘娘来。”
※ ※ ※
陈娇来到猗兰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了。虽然杨得意早将消息送到了上林苑,但是陈娇的车驾却不能在夜晚进入长安城。
“娘娘!”看到陈娇的来临,杨得意忙跑上前去请安,然后轻声说道,“陛下在里面呢。”
“我知道了。”陈娇点了点头,猗兰殿外的那些侍卫看到陈娇都收起了手中的兵器,主动为她放行出一条道路来。让一边的卫子夫脸色瞬时一白,从昨夜到现在,她不知道和这些侍卫说了多久,却始终不被允许进入猗兰殿。甚至今天,她还把自己的儿子,太子刘据带来了,好不容易看到侍卫们有点放行的意思,没想到这女人一来,却如此轻易地让这些对刘彻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放下了兵刃。
这可以算是陈娇回宫后的第二次公开露面了,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连皇后的面子都不卖的猗兰殿侍卫为废后陈氏放行,这也终于证实前几个月暗中流传的那个谣言:“陛下对废后的宠爱更在皇后之上”。
“你是谁?为什么可以进去?”被宫女抱在怀中的太子刘据在一片寂静开口问道。
“为什么本太子和母后都不能进的地方,你可以进去?你是谁?”刘据童稚的声音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响动,敲在了在场许多人的心中。
陈娇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还有他身边的卫子夫,卫子夫眼中的嫉恨是那么的明显。但是终究连陈娇自己也不能清楚地回答这个孩子的提问,她只能转过头,独自向猗兰殿深处走去。
陈娇在内室找到了侧靠在扶手上的刘彻,眼神迷惘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陛下。”陈娇轻轻叫了一声,他毫无反应,她只能再靠近一步,轻跪在榻上,伸手触了触他的肩,喊道,“彻儿!”
“……阿娇?”刘彻的语气中带着迷惑,仿佛刚刚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醒来,“你怎么来了?是母后叫你……”话只说到一半,便停顿了下来,显然是真正的清醒过来了。
“太后去了。”陈娇伸手扶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略带不忍地轻声说道。
“是啊,朕知道。”刘彻木讷地点了点头,他的语气冷静依旧,面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严峻,但是那双无神的眼睛却透出了一切的不对劲。
“如果你想哭,现在可以哭出来,不会有别人看见的,彻儿。”陈娇见他这个样子,自己眼中的泪不觉先落了下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哽咽了。
刘彻看着眼前红着眼眶的人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每一次,阿娇安慰他,自己总是会忍不住先哭了。他轻轻将头深深的埋在陈娇的怀中,猗兰殿中仍然悄无声息,但是陈娇可以感觉到胸襟处正变得湿润。
※ ※ ※
“母后并不是个慈母,很多时候,她都太过严厉了。”刘彻将头靠在陈娇的双腿之上,闭着眼仿佛在回忆着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很是安详。
“嗯!”陈娇轻轻应道,一手整理着他的发髻,一手从脸颊轻抚到他的唇边。
“从前,我是怨她的。她送姗姐姐走的时候,冷酷得让我心寒。她笑着在父皇面前承欢,心中思虑的却是自己的利益,全无夫妻之情,她对付后宫妃嫔的手段,更是你想像不到的残酷。”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知道,皇宫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皇帝的妃子太多,可是皇后之位只有一个,皇帝的儿子太多,可惜皇位只有一个。”
“可你终究成了皇帝,太后想必很是欣慰了吧。”
“……还是胶东王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我当上了太子,她就能开心些。成了太子之后,才知道她要得从来就不是这宫墙内的富贵。就算我做得再好,她也不会有真正开心的一日。”
“太后……和余明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我,也不知道。母后从来都没有去见过他,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再见过。”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人抓到把柄,也许是因为还有怨吧。有时,我会常常想,如果母后没有进宫,而是嫁给了余明,他们一定会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也许会为一点琐事吵吵闹闹,也许会为了过更好的生活辛苦奔波,也许不到十年,母后会变成一个唠唠叨叨的农妇,而我和姐姐们成为山林间不服管教的野孩子。然后有一天他们可以手握着手,把一辈子的甜蜜带到一个小小的坟墓里。那样大家都会比较幸福。”
“彻儿!”陈娇的声音微微带着颤抖,为他语气中那无尽的萧条感,“不要再说了。”
“觉得心痛吗?”刘彻睁开眼睛,直视着自己上方的陈娇,她的双眼已然微红,颊边尚有未干的泪痕,“从小就是这样,你总是特别心软。阿娇,路是自己选的,母后虽然怨却无悔。”他缓缓起身,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从前我不能理解她,一直到……我才明白,有时候,如果前面的路已经早早定下,回头看到的风景再美,那也只是过去。”
听到这句话,陈娇楞楞地,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刘彻,而刘彻也好不回避地直视着她。
“不过,在这宫里生活,还是心肠硬些好。不然,只会苦了你自己。”刘彻又开口说道,“阿娇,朕知道,你一直很想知道,在朕的心里,你和江山到底孰轻孰重。呵呵。其实这个问题,朕也在想,也在问。可始终还是不能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在朕心中,你重过江山呢。虽然朕知道,你是那么的,好骗。可是朕,已经不想再骗你了。”
“朕是个自私的人。虽然如此,却还是要留下你,因为这个未央宫,太大太冷了。”刘彻望着上方,淡淡地说道,“朕会尽我所能地对你好,对我们的孩子好,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这样,不可以吗?”
陈娇眼眶一红,看着侃侃而谈的刘彻,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一定要刘彻将她看得重于江山,才能够证明他是真的爱她,是真的想挽回她吗?这个问题,她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是的,理智上来说,她知道,刘彻是爱她,虽然她在他心中永远不是第一位,只是永远的第二位,而对于刘彻这样有雄心壮志的帝王来说,这个第二的位置,已属难得了。可是,情感和理智却是两回事。刘彻已留下了她,求的是她真正的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全心全意依赖他的从前,但是明知道自己的上头,有一个随时可能取代她的江山在,叫她如何消除自己心中的不安全感?如何消除?
陈娇没法回答刘彻的问题,而刘彻也没有再逼她,只是起身,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道:“阿娇,朕不会放你走的。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当二人的情绪都渐渐平稳下来,从地道中离开,回到猗兰殿,便见到杨得意恭恭敬敬地立在入口处,说道:“陛下,太常孔臧大人已在宣室殿外侯旨,关于皇太后的葬礼……”
“朕知道了。”刘彻点了点头,说道,“朕这就过去。”他低下头对自己怀中的陈娇说道:“阿娇,今晚晚些睡,再陪朕去一个地方。”
陈娇点了点头,抬手为刘彻理了理衣冠,说道:“好好照顾自己。早些回来。”
刘彻抓过她的手,落下一吻,然后对杨得意吩咐道:“你派几个得力之人,将陈娘娘送回上林苑。路上要千万小心,知道吗?”
“是。”
※ ※ ※
“陛下已经回到宣室殿议事了?”卫子夫问道。
“是的。娘娘。”陈掌回道,“臣已问过太常孔大人了。太后将会葬在先帝陵旁,以为合陵。”
听到这个答案,卫子夫不禁想起自己脑海中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她曾经服侍过,视她如同亲女的老者。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她其实也隐约知道自己的入宫其实和他有着莫大关系,知道那人和太后之间的一点点不清不楚。如今,人死名灭,他们各自的尸骨一东一西遥遥相望,那人会瞑目吗?
卫子夫失神地望着被春风吹皱的池水,心中淡淡地感叹,余先生,当初你说你喜欢我的纯良,所以会成全我的心愿,让我离开平阳侯府,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一个好夫君和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再是人下人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