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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的眼神消失,罗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埃蒂,只是什么也没说。
“看。”埃蒂展开兽皮。
这是没用的!亨利的声音凭空响起,非常大,吓得埃蒂差点儿倒退两步。这只是一块愚蠢的木头!他只会看一眼然后大肆嘲笑!他会嘲笑你的!“噢,看这个哟!”他会说。“这个娘娘腔是在刻木头吗?”
“闭嘴!”埃蒂喃喃说。
枪侠抬起眉毛。
“不是说你。”
罗兰点点头,毫不惊讶。“你哥哥时常来打扰你,是吗,埃蒂?”
一瞬间埃蒂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他的木刻仍旧藏在兽皮里面。接着他微微一笑,只是笑容并不愉快。“没有以前那么经常了,真该为这点小恩惠感谢耶稣!”
“是的,”罗兰回答。“声音太多会给人的心灵增加过多压力……那是什么,埃蒂?请让我看看。”
埃蒂把这块断木拿起来。快完成的钥匙从木头里浮现出来,就像从帆船船头探出来的女人的头……或者像从一块大石头里戳出的剑柄。埃蒂并不清楚他复制的钥匙与他在火焰里看见的钥匙形状到底多接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猜,除非能用恰当的锁来做个测试),但是他想应该已经很接近了。有一点他非常肯定:这是他雕得最好的。到目前为止。
“上帝啊,埃蒂,真漂亮!”罗兰说。嗓音中听不出丝毫冷漠,反而是埃蒂从未听到过的惊讶与尊重。“你完成了吗?还没有,对不对?”
“没有——还没全完成。”他用拇指摸索第三个凹槽,然后摸到最后一个凹槽那里的S形。“这个凹槽还得再加加工,而且末端的弧度也还不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是我就是知道。”
“这是你的秘密。”这不是一个问题。
“是的,只要我明白这秘密到底意味着什么。”
罗兰向旁边瞥去,埃蒂循着他的视线,发现苏珊娜已经醒过来。事实上他感到几分欣慰,是罗兰首先听见她的动静的。
“你们两个男的这么晚在干什么?闲聊吗?”话音刚落,她看见埃蒂手中的木头钥匙,点点头说,“我还奇怪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给我们看这东西呢。很好,你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它真的非常棒。”
“它能开启什么门你一点儿不知道吗?”罗兰问埃蒂。“难道这不是你的楷覆功①『注:楷覆功(Khef),这是古老的世界使用的语言,它表示许多层含义,包括水,生命力量等。它暗示了所有对存在有重要意义的事物。罗兰练楷覆功大概练到五级,到了七或八级的人能够使意志脱离躯体,并且冷静超脱地旁观自己躯体的需要。』吗?”
“不是——但即使没有完成也可能有些用处。”他把钥匙递给罗兰。“我希望你帮我保存它。”
罗兰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凑近埃蒂。“为什么?”
“因为……呃……因为有人告诉我应该给你。”
“什么人?”
你的男孩儿,埃蒂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且片刻就确信这个想法没错。是你那个见鬼的男孩儿。但是他并不愿意这样说,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提及男孩儿的名字。这样有可能又会引爆罗兰。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你最好试一试。”
罗兰缓缓伸出手,当他的手指碰到钥匙的一刹那,木头上似乎闪过一阵明亮的白光。只是光芒转瞬即逝,埃蒂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看见了。也许只是星光而已。
罗兰张开手,握住从树枝中长出来的钥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着他双眉紧皱,头微微一偏,仿佛在倾听什么。
“怎么了?”苏珊娜问。“你听见——”
“嘘!”罗兰脸上的迷惑慢慢换成了惊奇。他的视线先投向埃蒂,然后投向苏珊娜,最后又转回埃蒂。此时,他的眼睛里充斥着激动,就像水罐盛满了水、快要溢出来似的。
“罗兰?”埃蒂不安地问。“你还好吗?”
罗兰喃喃低语,埃蒂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苏珊娜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她慌乱地望向罗兰,仿佛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埃蒂双手握起她的手。“我猜没问题。”
罗兰的手紧紧握住这块木头,埃蒂甚至一刹那有些担心他会把木头握断,但是木头非常坚硬,而且埃蒂雕得很粗。枪侠的喉头凸出,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挣扎想说话。突然,他向夜空高声喊道:
“消失了!那些声音消失了!”
他回过头面对他们时,埃蒂眼前出现了他有生以来从未看见的一幕——即使他的生命再延续几千年也不会看到的景象。
蓟犁的罗兰哭了。
2
是夜,枪侠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睡梦中他手里仍旧牢牢抓着还没有完全雕好的钥匙。
3
在另一个世界,笼罩在同样的卡-泰特阴影之下的杰克·钱伯斯做了有生以来最生动的一个梦。
他走在一片古老的森林中,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被推倒的树木,肮脏的灌木恼人地刺痛他的脚踝,还想偷走他的鞋子。接着他来到一片稀疏的树林里,那里的树木看上去比较年轻(可能是赤杨,也可能是白桦——他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所知仅限于有些树长阔叶,有些长针叶)。在树林中他看见一条小道,便略略加快了步伐,顺着走了下去。前面好像有一块空地。
在到达空地之前,他在右面发现了一块石碑,便停了下来,跨出小道去瞧个仔细。石碑上刻有字,但是腐蚀得很厉害已经无法辨认。他闭上双眼(他以前在梦中可从来没这么做过),伸出手指细细摸索每个字,就像一个盲眼少年在读点字盲文。每个字在眼皮后的一片漆黑中慢慢成形,最后连成了一句话。这句话从黑暗中浮出,周围镶了一圈蓝光。
旅行者,前面就是中世界。
杰克睡在床上,双膝拱起,靠近胸口。握着钥匙的手放在枕头下面,手指扣得更紧。
中世界,他心想,当然。圣路易斯,托皮卡,奥兹国,世界乐园还有小火车查理。
他睁开蒙眬的眼睛,继续前进。树林后的空地上铺着已经开裂的沥青,中间用黄漆漆了个圆圈,但是油漆已经褪色。杰克认出这是一个篮球场,接着他看见不远处,一个男孩儿站在边界,正把一个破旧的威尔逊篮球向篮里投。篮球每投每中,从没有网的篮筐中轻巧落下。篮筐从一个亭子上伸出来,那亭子看上去像地铁售票亭。售票亭晚上已经关门,紧闭的门上沿对角线方向交替漆着黄、黑斜条。在亭子后面——或许是下面——杰克可以听见一台机器正隆隆作响,这声音不知为什么令人困惑。令人害怕。
不要踩到那些机器人,一旁投篮的男孩儿头也没回地提醒他。我猜他们全死了,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冒一丁点儿险。
杰克环顾四周,发现地上躺着些支离破碎的机器装置。有一个看上去像老鼠,另一个像蝙蝠,还有一条断成两截的机器蛇就离他脚边不远。
你是我吗?杰克边问边向篮筐边的男孩儿走近几步。但是在那男孩儿转过身之前,杰克就发现并非他想的那样。那个男孩儿比他略大一些,起码已经十三岁了。他的发色较黑,当他转过身看向杰克的时候,杰克发现这个陌生男孩儿有一对栗色的眼睛。而他自己的是蓝色的。
你说呢?这个男孩儿反问道,同时把球向杰克传过来。
不是,当然不是,杰克回答,语气略带歉意。我只是在过去三个礼拜被分成了两个我。他轻拍了一下篮球,然后从中场投篮。篮球在空中划下一道漂亮的弧线,安静地落入篮筐。他很高兴……但是同时也察觉出他实际上害怕听到陌生男孩儿将会告诉他的事情。
我明白,男孩儿回答。这事儿很烦人,不是吗?他穿着褪色的薄棉短裤,上身套一件黄色的T恤衫,T恤衫上写着中世界里永无无聊瞬间。前额还扎了一块绿色的大头巾,以防头发掉进眼睛里。在一切变好之前,事情先会变糟糕。
这儿是什么地方?杰克问。你是谁?
这里是熊的入口……但是同时也是布鲁克林。
这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不知何故又有一些意义。杰克对自己说,梦里的一切都是这样,但他感觉上这又并不真的像个梦。
我嘛,并不重要,男孩儿又说。他一个上手钩球,篮球稳稳地落入篮筐。我应该指引你,只是这些。我会把你带到你必须去的地方,而且我会让你看见你必须见到的东西,但是你也得小心,因为我不会承认认识你。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让亨利紧张,他一紧张就会不友善,而且他比你大。
亨利是谁?杰克问。
别去管。只要别让他注意到你就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里闲逛……然后跟着我们。当我们离开……
这个男孩儿看着杰克,眼神中既有怜悯、也有恐惧。突然杰克意识到这男孩儿开始淡出——他能够透过男孩儿的黄T恤衫直接看到盒子上的黄黑斜条。
我该怎么找到你?杰克瞬间非常害怕男孩儿会在说出重要信息之前就完全消失。
没问题,男孩儿回答。他的声音听上去带有奇怪的共鸣。只要乘地铁到合作城站下,你就会找到我。
现在男孩儿只剩下奶白色的轮廓,惟独一双栗色的眼睛还没消失,恍若爱丽丝里面的柴郡猫①『注:柴郡猫(Cheshire Cat),《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一只猫,总是露齿傻笑。』,既同情又忧虑地注视着杰克。没问题的,他说。你已经找到了钥匙和玫瑰,不是吗?你也会同样找到我的。今天下午,杰克。大概三点左右。你必须小心,也必须快一点儿。这个拿着篮球的幽灵男孩儿顿了一下,然后抬起透明的脚。现在我得走了……但是很高兴碰见你。你看上去是个好孩子,我一点儿不奇怪他那么爱你。记住,肯定会有危险。要小心……而且要快。
等等!杰克大叫,穿过篮球场朝那个正在消失的男孩儿冲过去。他一脚踩上一个摔碎的看上去像玩具拖拉机的机器人,踉跄地跪跌在了膝盖上,裤子撕裂,皮肤擦破,但是杰克没有理会。等等!你必须得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必须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事儿会发生在我身上!
因为光束,这个男孩儿现在只剩一双漂浮的眼睛了。还因为塔。最终,所有一切,甚至光束,都会臣服于黑暗塔。难道你认为你会有什么不同吗?
杰克迈开双腿想追上去,却又被绊住。我会找到他吗?我会找到枪侠吗?
我不知道,男孩儿回答。他的声音现在听上去仿佛从百万里之外传来。我只知道你必须尝试。在这点上,你没有选择。
说完男孩儿消失了,树林中的篮球场变得空空荡荡,惟一能听见的是微弱的机器运转声,而杰克一点儿也不喜欢听见这声音。机器听上去有些不对劲,而且他猜想,机器的问题影响了玫瑰,或者相反——总之两者之间隐隐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
他捡起已经磨坏的旧篮球,投了出去。篮球干净利落地落入篮筐……接着也消失了。
一条河,陌生男孩儿叹息道,宛若一阵清风从四处吹来。谜底是一条河。
4
天空刚泛出鱼肚白,杰克就醒了过来,睁眼望着房间的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他在曼哈顿心灵餐厅遇见的那个人——亚伦·深纽,当鲍勃·迪伦只会在赫纳口琴上吹出开音G时,他就常去布利克街了。亚伦·深纽给他说了一个谜语。
什么会跑却从不走,
有嘴却从不开口,
有床却从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