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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吧。”
“弘儿,当日在高庙之中,你大母本是打算策你为皇太子的,后来,朕改策你为淮阳王,弘儿可是想当皇太子?”
刘弘眨了眨眼睛,其实没有太听懂父亲的话,“我也不知道。”迟疑片刻,忽的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脆生生的问道,“不当太子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常常见到父皇了?”
刘盈再愣了一下,在这样纯稚孺慕的目光之下,忽然伤心难答,撇过了这个问题,转问道,“你可曾学书?”
“大母有让人教我,我跟着学了一些,只是有些东西还是不太明白。”
刘盈点点头道,“过些日子,朕请师傅正式教你读书吧。”
刘弘大喜,应了“诺”。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问道,“可以让阿母陪我么?”
刘盈第三度愣住,过了好半会儿,才想起当年那个长乐宫中的洒扫女子,却是连长的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母子之情为世间常情,他既然无法完全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便也不忍将这个孩子在这未央宫中最后一点依靠给分开,点了点头道,“可以。”
“弘儿。”
刘弘端端正正的拜道,“儿臣在。”
“你好自为之。”
“敬诺。”
第二零八章 故友
汉境雁门郡平原上,匈奴军营连绵而扎,一眼望去,气势万里。蒂蜜罗娜从军营正中部瘀氏王帐中走出来,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帐篷前,问守在帐篷外的匈奴侍女,“里头的客人怎么样?”
侍女鞠了个躬,恭敬禀道,“倒也安静,只在帐中休息,没有出去过半步。”
蒂蜜罗娜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翻手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阿嫣。”
三年岁月一晃而过,蒂蜜罗娜容颜更加艳丽成熟,仿佛天空中的太阳灿然失色。
“没有想到,”她与帐中少年相对箕踞而坐,将执壶中马乳倒入面前漆耳杯,轻轻啜饮而尽,感慨道,“我们两个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重逢。”
“是啊,没有想到。”少年一身灰色布衣,容貌清秀,坐在铺着毛毡垫的胡圈椅之上,愈发显得身形单薄。
——当日,在用曼荼罗迷倒了刘盈之后,张嫣独身一人来到楼烦王且冬末帐下,凭着前元年在长安与蒂蜜罗娜分别时阿蒂赠给自己的一块用匈奴文字刻写着雄渠部蒂蜜罗娜瘀氏名头的白玉令牌,以及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劝服楼烦王且冬末入弃即将攻破的云中城(当然且冬末并不知道),调转军队,千里兼程,赶到了中路左谷蠡王渠鸻王帐之下。
蒂蜜罗娜若有所思,嫣然问道,“阿嫣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长安,怎么忽然到云中来了?”
匈奴军中只有马羊乳作为饮品,张嫣亦陪着饮了一口,放下杯盏,抬起头,“我为什么不在长安,阿蒂,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么?”唇角笑容微带一丝讥诮轻嘲。
蒂蜜罗娜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了一下。
自那一次从长安回来之后,她便在汉都长安安置了探子,每三个月,都会将长安的消息传递回龙城,包括未央宫中,天子与少年皇后关系亲厚,但张皇后始终无宠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蒂蜜罗娜对着祁连山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那一年在长安,张嫣相逢时盈盈的笑脸。
那时候,她才刚刚嫁给刘盈不久,如水的杏眸里,还有希望的亮光。
只有孩子才会对爱情抱有天真的幻想,而只有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明白,经营一段感情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一如阿嫣与刘盈,一如,她和冒顿。
到如今又过了三年,阿嫣眼眸里的亮光,已经灰了吧。
——当探子传回张皇后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消息的时候,蒂蜜罗娜已经有所预感,那个昔日因爱而坚持的少女终于放弃了她的怕爱,转身离开未央宫华丽的金色牢笼。
她只是有些意外,张嫣居然来到了北地。
“那具姓刘的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蒂蜜罗娜摇晃着杯爵中的马乳酒,贴了贴张嫣修饰过的脸庞,调笑道,“我家阿嫣这么美这么好,他都不知道珍惜。”又睇着眼睛,“那天,看见楼烦王送上来的令牌,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好在我们也算是因祸得福,因此而重逢。”
这话说的,张嫣似笑非笑的睇了她一眼,“其实我也很好奇,身为匈奴尊贵的大瘀氏,你不在王庭,怎么跑到大汉郡县来了?”
毡帘被北风吹的哗哗作响,帐中,二人一立一坐,华美少女穿着火红色的大氅,眉眼秣艳,少年伶仃只着布衣,两个人气场相峙,居然不分轩轾。
“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匈奴侍女用生硬的汉话斥道,“你是什么身份,敢这么跟我们瘀氏说话?”
“好了,塔纳。”阿蒂拍了拍手掌,轻轻喝道,“你下去吧。”
塔纳愣了愣,心有不甘的屈膝,“诺。”
张嫣放下手中小匕,抬起头来,认真而仔细的看着面前睽违三年有余的好友,再度相逢,心情一片复杂。
“阿嫣,”蒂蜜罗娜伸手握住张嫣的手,靠着她重新坐下来,态度亲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全天下,也不过只有我们两个同命人。就算是为了相互慰藉,我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的。”
言语殷殷,仿佛那些曾经隔着时光都不曾存在过。
“是么?”张嫣低下眼帘,微微一笑,“那嫣便多承瘀氏美意了。”
“当然。”蒂蜜罗娜声音诚挚,“阿嫣,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只可惜,我们有着各自的身份,不能见面,现在好了。”
她扬了扬下颔,艳丽的容颜上溢满了明亮的笑意,“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心中也没有别的牵挂,不妨等此间事了,便随我回匈奴草原走走吧。去看看风吹草低见牛羊大好风景,听听匈奴人的热情歌舞,尝尝我们的熏烤牛羊肉,不是也别有一番风味么?”
张嫣举起手中小巧匕首,从案上肥硕的炙羊肉腿上割下一块最膏腴的地方,送入口中。匈奴人在饮食上手段颇为粗糙,炙羊肉入口微带干涩粗糙,还凝滞着一种草原上特有的腥膻味道,“草原啊,那儿风光好是好,只是我一直在汉地长大,恐怕不太习惯。”
“没关系。”蒂蜜罗娜眨了眨眼睛,十分的不以为然,“习惯是时间养成的,想当年,须平公方和楚国公主不也是从小在汉地长大的么,后来在龙城也过的挺好的,只要你待的久了,自然会习惯的。”
张嫣在心中轻嗤一声。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而为枳。有些东西,可以用时光来消磨,有些东西,只怕是不愿习惯,也永远习惯不了吧。
她避而不答,只是眼波流转,道,“你好歹也是匈奴瘀氏,与我这般行迹,也不怕别人误会你和一个俊俏汉人少年有私情。”
“就凭你。”蒂蜜罗娜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咯咯笑道,“阿嫣,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做女子当然是美貌佳人,但若是男子,身材单薄,在我们匈奴人看起来还没有成年呢。有哪个匈奴儿郎会觉得我会抛弃万人之上的冒顿单于,反而看上一个单薄的汉人少年?”
她不愿被张嫣绕过去,继续之前的话题,回想自己的家乡,心中颇为自豪,“我们草原,有无边的绿草,有数不尽的牛羊,到了七八月份的时候,你到祁连山脚下的时候,红蓝花热烈的开着,就好像天边的晚霞一样……”
“阿蒂,”张嫣蓦然打断了她的话,
蒂蜜罗寻兴致勃勃的话语被她忽然打断,一个倒噎,听得面前的少女笑道,“马乳虽好,但我忽然想喝茶了。”声音温和而固执。
蒂蜜罗娜悻悻,“你总是那么固执。”
“是啊,”张嫣笑笑道,“和你一样的,固执。”
“那便暂时不提这个吧。”蒂蜜罗娜一笑,伸手揽着张嫣的肩,“我当日不知阿嫣也在云中,若是知道的话,哪里会让楼烦王去围城呢?早就让人接你过来了,咱们姐妹也能早一些见面了。”
张嫣面上神色一黯,“咱们不提这个事了吧。”
“怎么?”蒂蜜罗娜抿了抿嘴,微作委屈道,“难道阿嫣不乐意见我么?”
“不是这回事。”张嫣无奈道,眸中闪过悲悯神色,“只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当日做的对不对了。”
“怎么说?”
“匈奴围攻云中城,长达七天之久。”张嫣低低道,“那七天里,我在云中城中,看着城中百姓都上城楼杀敌,保卫自己的家乡,有些人都累到眼色充血的地步,却还是紧紧握着手中九枪,我觉得既然我有能力,我便应该做一点什么,去救下这些和我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人。所以,我用了你给我的令牌,骗走了云中城下的楼烦王,让他以为中军所在的地方更有值得垂涎的好处,于是日夜兼程赶到渠鸻所在的雁门。”
“我以为,我这样做是对的,我救下了云中一城的大汉百姓。可是,我忘记了,军队就是军队,不管在什么地方,杀伤力都是一样的。在楼烦王一路从云中赶到雁门的路上,所遇大汉百姓亦都被匈奴马匹践踏致死。那个时候,我跟在军中,想,如果不是我的话也许他们能够好好活着。”
张嫣苦笑道,“我想不明白,我救下了云中的百姓,却让其他地方的百姓为此做出了牺牲,这究竟是功德,还是罪过?或者,是不是,我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出手?”
蒂蜜罗娜美目闪过异彩,笑道,“阿嫣就是有些傻气。”却在心里悄悄的松了口气。
有着数年相伴的生活,以及相同的特殊经历,她如了解着自己一样的了解着张嫣,这个女孩天性里有着一种要不得的善良,否则的话,那一年在长安,在遇到自己和冒顿的时候,她应该做的是命人追捕冒顿,而不是跟自己叙旧。
当匈奴大军围攻云中城的时候,张嫣在城中,看着每一日都有无数的人在守城战役中死去,她的心中,一定有着悲愤和同情,想要竭尽所能的救下这座城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楼烦王且冬末不过是一介武夫,阿嫣巧舌如簧,手中又有着自己当年赠送给她的令牌,轻易将且冬末糊弄过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能够合的起来,当是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吧?
“阿嫣便在这儿好好休息,”蒂蜜罗娜起身告辞,“我明儿个再过来看你。”
张嫣起身,没有出帐篷相送,倚在帘下看着蒂蜜罗娜远去的背影。
阿蒂,你在这场忽然爆发的汉匈战争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汉匈之间的矛盾,自高帝时就有滥觞,汉七年,韩王信降匈奴,匈奴于是引大军南逾句注山,攻打汉郡太原。刘邦亲自率大军迎击,却大败而旭,于是决定以汉家女子和亲结好匈奴,刘盈登基之后,先前的那位和亲的丹汝公主难产而亡,汉朝便又选了楚国公主嫁过去,自此之后汉匈有了长达十余年的和平,直到文帝前元七年,才再度爆发了大战。
——如今这个时段,正是处在汉匈难得的蜜月期间。正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历史背景,张嫣当初离开未央宫后,才选择了北地作为自己暂时的落脚点,却没有料到,变故倏忽而来,匈奴以左谷蠡王渠鸻为统将,率白羊,楼烦,鬲昆,薪犁等部,共十万大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