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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奴婢们应了声“喏”,将手中正在织做的的丝帛放下,鱼贯离去,过了一会儿,织室中的烛火便都熄灭了。
夏蝉在掩映的花树之间吱哟吱哟的叫唤,万籁俱静。
一个黑影从暗处出来,左右张望,见织室周围没有旁人,便悄悄的行到织室的窗下,取了一支匕首,摸索着将支摘窗的横档割断,从外拉了开来,将桐油倾注在室中丝帛之上。得意一笑,点燃手中火折,便要丢入织室之中。
“大胆狂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黑影惊呆回头,见身后忽然冒出来无数汉兵,一个个披坚执锐,手中的铁戟森森的戟尖朝着自己,泛着冰冷的光芒。
三零八:收场
很多年后,当一切风云结束,大汉皇朝进入新的篇章,人们回过头来,回望这一个长安的秋夜中发生的事情,不免在心中生起唏嘘之感。隐藏在宁静的长安夜色之下,众人交织涌动的心思,犹如一片迷雾,看不分明。
而在当夜,廷尉府之中灯火通明,被半夜从官署的被衾中唤醒爬起来审案的廷尉吴公坐在诏狱官案之后,面色肃然,审讯被抓获的小黄门童英,“大胆小贼,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在未央宫织室纵火的?还不从实招来。”
跪伏在地上的童英面色晦暗不定,叫起了撞天屈,“冤枉啊,奴婢不过是手头紧,经过织室的时候,瞧着里头无人,想偷一匹锦缎出来卖钱罢了。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纵火烧织室啊”
这便是拼死抵赖了。
吴公怒从心起,冷笑命衙役将北军士兵现场缴获的浸了桐油的丝帛和火折子扔在地上,发出咣当声响,轻蔑道,“童英,你是觉得这些桐油都是水做的,还是想告诉我当时守在织室的三百北军军士眼睛都是瞎的?”
童英一时语塞,低下头去,眼睛滴溜溜的转个不停。
这种证据确凿的犯人,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不动刑罚,是不会招的。吴公冷笑道,“来人,将他拖出去,行二十笞刑,什么时候他肯招了,什么时候停下来。”
诏狱狱吏轰然应了,将童英拖了出去,按在长案上就要行刑。童英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竹板还没有打在身上,就已经吓的浑身瑟瑟牙齿打颤。犹自撑着不肯招供,待到雨点一般的板子便打在身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痛的烧心裂肺,硬挺着挨了七八下,便再也支持不住,一股尿线冲了出来,尖细的叫道,“奴婢招了,奴婢招了。”
“今日的织室纵火,连同前些日子的凌室之灾,都是长乐宫的寇阿监吩咐奴婢做的。”
一轮明月悬挂在东天之上,清冷的光辉洒在长安城中,皎洁如水。纵然偶尔有一片云朵遮住了月亮的光辉,终究不过只是一时而已,待到一阵风吹起,便渐渐散了。
寇安遣退了小黄门,独自一人坐在长乐宫值庐窗前,看着静谧夜空中的月亮。
走到今日的地步,实非他所愿。只可恨他从前太过贪心,将把柄落在含光阁那个女人手中,不得不裹挟着为她做事。今夜织室之事,若是能成功,便能在张皇后废后之事上添上一把猛烈的柴火,纵然陛下再深爱张皇后,也未必能扛的住百官请愿和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如今大汉这位皇帝又不是一个性情坚毅的,多半最后便会顺从众意废后。但若是失败,他闭了闭眼睛,
自己便万事皆休了
寇安等了大半夜,未央宫中仍未回话,寇安唤道,“小豆子,西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值庐的门猛的从外头推开,廷尉丞吴悠然捧着加盖了皇帝信玺的旨意入内,大声道,“长乐宫监寇安涉嫌暗害皇后之事,奉陛下旨意,即刻捉拿至廷尉处严加审查。”
宫中郎卫轰然应了一声诺,便要上前捉拿。
“慢着,”寇安大声喝道,
他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老夫自己走。”
吴悠然冷笑道,“还以为你是从前的长乐宫人人尊敬的阿监么?”扬声道,“还不将逆贼寇安拿下,若让他跑了,咱们可怎么向大家交待。”
郎卫们笑着应了,一窝蜂的涌上,顿时将寇安扭的动弹不得。
明月从西天落下去,一轮朝阳从东山之上缓缓升起。
刘盈坐在未央宫宣室殿上,翻看着廷尉府呈上来的审讯口供,将纸笺合上,吩咐道,“管升,宣左丞相陈平入宫见驾。”
“诺。”
宣室殿中一片肃静,内侍和侍中都放低了声音,不敢打扰了静坐的天子。百官朝臣呈上的废后奏章堆叠在殿中一旁,刘盈一封也没有观看,仿佛在静静的想着从前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门尖细的声音在殿外禀道,“左丞相陈平进见。”
刘盈在殿中御案后起身,看着在殿门处除剑去履进殿的曲逆侯陈平。
高祖刘邦还定三秦之时,陈平间行降汉,此后为大汉立下了不少功劳,自大汉立国以来,二十年过去了,容貌硕美的曲逆侯陈平依旧面秀神清,形容儒雅,只是眉梢鬓角见了一些岁月的霜雪痕迹。
“陈丞相,”刘盈的声音平静而又优容,
“昨夜,未央宫中有人打算在织室纵火,幸得中尉戴安之率人抓住了纵火的小黄门童英。廷尉吴公连夜审讯,童英招供,连同前次的凌室纵火,俱是长乐宫监寇安及美人袁氏指使,此事你可知道么?”
陈平面上显出一丝愕然神色,“竟有此事?臣委实不知。”
“原来陈丞相不知道啊”刘盈淡淡笑道,声音忽的一转,变为极严厉,“那寇安曾遣人星夜至丞相府,曲逆侯可知情?百官大朝时一众官员共同弹劾张皇后失德,曲逆侯又是否知情?”
陈平面色瞬时间变的惨白,自知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已经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唇边逸出一丝苦笑,举着笏板在殿中缓缓跪下,道,“臣有罪。”
刘盈起身负手立于陛阶丹墀之上,面色亦白的像雪,望着伏跪在殿中的陈平,缓缓道,“陈左相,当年你襄助先帝,对大汉开国立有大功。先帝驾崩之前,在病榻上教诲于朕,‘萧何逝去,可以曹参为相;曹参后,可以陈平与王陵共同为相。至于此后,年事久远,朕不知也。’如今,连安国侯王陵都病逝了,朕以你为左丞相,又将绛侯周勃提升为右相。周勃一向只擅长战事,对治国并无长处,朝中百事,几乎决于你一人之手。发生天狗食日之事后,你便本当致仕,却眷恋权位,联合宫中怙恶之辈构陷中宫,以求保住自己的丞相之职,这般作为,对的住先帝和朕对你的多年信赖么?”
陈平伏跪在殿上,又愧又悔,长拜道,“老臣自知罪在不赦,甘愿领罚。”抬起头来,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颓然道,“老臣今天回去就将致仕奏章递上来。”
刘盈点了点头,闭目道,“安国侯忧心国事壮年而逝,朕至今引为憾事。陈丞相这些年来一直为国事操劳,只怕身子也不太好,曲逆是一个好地方,你递交了奏折之后,便回曲逆县养老去吧。”
陈平对着刘盈长拜道,“诺。”
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眸中闪过泪光,殷殷道,“陛下待老臣走后,当保重身体。如今大汉国运昌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用的上臣的地方,只是陛下还需谨防匈奴人和吴王濞……”
……
直到曲逆侯陈平退下良久之后,刘盈坐在宣室殿,依旧维持着一个姿势。
韩长骝小心翼翼的唤道,“陛下?”
刘盈回过神来。
“快到午时了,”韩长骝道,“陛下可要宣膳?”
刘盈意兴阑珊道,“也好。”
他胃口不佳,随意吃了几口,将碗箸放在餐盘之上,吩咐道,“起驾,朕去掖庭一趟。”
一队排成人字形的鸿雁从昭阳殿上空飞过,带起斑驳日影,投射在华美的殿宇之上,凭的美丽哀凉。
乌兰冲进含光阁,神情惊惶失措,“童英一夜都没有回来,宫中一直没有传来织室火灾的消息,美人娘子,咱们不会出事吧?”
“慌什么?”袁萝恶狠狠的道。“便是再怎么样,你做出这分姿态,便能改变事实么?”
燕宁捧着药碗从帘子下进殿,低低道,“娘子,今日的药煎好了。”
袁萝接过药碗,饮了一口,只觉得今日的药汁比诸往日,更要苦涩三分。而到了这个地步,她还需要喝什么药?索性将药汤摞在榻旁的桧木长案上,吩咐燕宁道,“将我的展衣取过来。”
燕宁应“诺。”退出去一会儿,便捧着一套白色的衣裳进来。
汉宫制度,皇后以祎衣为礼服,鞠衣为蚕桑礼服,展衣为常服。外命妇及宫中妃嫔则以展衣为礼服,这套展衣便是袁萝的美人礼服。
袁萝望着这件庄重而柔美的展衣,眸子中显出痴迷的光芒,吩咐燕宁道,“伺候我穿上吧。”
燕宁柔顺应了,将展衣轻轻抖开,同乌兰一起伺候袁萝穿上。袁萝从榻上起身,配合的伸展双臂穿衣。这些日子来,为了找到一个留住淮阳王刘弘在长安城中的借口,袁萝一直装着重病的样子,甚至为了害怕张皇后怀疑,不吝损毁自己的身体,到了如今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然骨瘦如柴,不过是穿一件展衣的力气,已然累的气喘吁吁,不得不靠在床沿上休息。
小黄门长而尖细的声音在含光阁响起,“陛下驾到。”
袁萝抬起头来,瞧见自己此生中唯一的男人,她的儿子的父亲第一次踏进这间宫殿。
她拼尽力气起身,摇摇晃晃的拜下去,“臣妾恭迎陛下。”
刘盈看着面前这个女子,袁萝低着头,病态支离。虽然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但此时看着她低头的模样,他发现,自己甚至不记得她的容貌。
“为什么?”刘盈问道,
“朕自认待你们母子不足,你究竟为什么行此悖逆之事?”
“为什么?”袁萝重复道,忽的呵呵笑起来,蓦然抬头盯着刘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
她本来就没有美丽的容颜,又“病”了这些日子,面颊愈发枯黄瘦削,笑声尖细而疯狂,刘盈猝不及防,竟被她的怖厉模样惊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的确做的没什么对我们母子不好的地方,你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你为什么要回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袁萝自知全无幸理,索性将自己多年来深藏心底、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一股脑的说出来,声音怨怼至极,“若陛下你没有回来,我的儿子就是大汉的下一任皇帝,长乐宫中住着的太后娘娘会是我,至于张孟瑛,不过是个少年寡妇而已,我要她怎样,她就只能怎样。怎么会是现在这般,我们母子屈居人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这个疯子,”刘盈怒火攻心,气的眼前一阵发黑,厉声斥道。
袁萝忽的安静下来,静静道,“疯子,也许吧。”她瞧着刘盈,忽的露出一个此生以来最温柔的笑意,“许是当我无人知晓的在永巷一个人产下团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
刘盈离开含光阁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一片愤懑。
他自以为自己虽然独宠阿嫣,但也尽可能的给予了袁萝母子妥当的照顾,但没有想到,袁萝心中竟然存着这么深的怨怼,这么大的野心。
“让袁美人自裁吧”他吩咐道。
若仅仅只是怨怼倒也罢了,但袁萝一心认为刘弘本该是下一任皇帝,自己和阿嫣千辛万苦盼来的嫡皇子刘颐、甚至连刘盈本身,在她眼中都是夺了刘弘皇位的恶人,存了这样的念头,已成执念,是再也留不得了。
韩长骝低下头,轻轻的应道,“诺。”
含光阁留给刘盈的感觉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