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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上,一只玉笛悬在腰间。
那人唇角浮着笑,似乎也正在看着她。
而弯起的两瓣薄唇似乎有些熟悉……三个字始终在脑海中萦绕。
呼吸停滞,猛然抬眼,姻姒一下子惊退几步,顾不得殷泽惊愕神色,只是见鬼般抬袖指着黑衣男子的脸断断续续吐着句子:你、你……你……周自横!仿佛有巨大的黄色闪电从脑袋后面横着劈过去,意识到撞见了何等人物后,有着琥珀色双瞳的女子顿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殷肆微微笑,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只是淡淡唤了一声西参娘娘好啊。
她又是一怔,细细打量男子半晌,张口已然是笃定语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啊,我为什么在这里呢?”殷肆佯装百思不得其解,苦恼地用手中折扇抵着脑门佯装为难——不同于在尘世行走时的装扮,一身墨黑色仙家华氅更显得他身形修长,气质凌冽。
殷泽未料到两人相识,一时间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姻姒没再说话,紧抿双唇径直抡起身旁的红木雕花靠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笑意盈盈的男子,殷肆身影倏然挪至一边,轻而易举躲过。可惜了一张白玉棋盘,好端端被砸成两半,黑白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蹦跳着滚落到她的脚边。
她低头看着棋子,黑白二色渐渐融合,再抬眼时,那个男人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
强忍着眼睛的干涩,姻姒故意将头扭开,快步走过去推开呆若木鸡的勾陈帝君,拾起折断一脚的靠椅,反身又往黑衣男子身上狠狠掷去……
殷肆蹙眉,飞快解下腰间玉笛横在面前阻挡。然而到底对手是她,莫名间底气就少了三分,动作也迟缓起来。他抬起右手臂重重吃下一击,随即扬笛将靠椅从正中一破为二,碎片和木屑四下飞去,一番躁动之后才得以站稳身子,却不想抬眼就被姻姒冲过来扇了一巴掌。
脸颊火辣辣地疼。他立在原地,有些不能释怀地凝视着面前怒容未消的女子。
姻姒亦回望,模样倔强且不屑。
“哥,哥你没事吧?”勾陈帝君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去检查他的伤势。
声音刺耳。姻姒怔神,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勾陈帝君,你方才说……说了什么?你叫他……你叫他哥?殷泽,你管他叫哥?”
隐隐觉察两人之间有着不小的过节,殷泽尴尬陪着笑,将黑着脸的殷肆揽到身后,小心翼翼探着话,“啊啊,是啊。那个阿姻,我来介绍下,这位就是我哥东商君殷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有多大仇需的在我这里大打出手?还有,你们、你们之前应该没有见过面……吧?”
殷肆。东商君殷肆。他是东商君殷肆。
他又是周自横:不是什么长相相似,那面孔,那身段,那声音,那语气,那眼神,那对她的恶劣态度……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她终于明白屏星道上他为何不回她的话,为何要发出那样的笑声,又为何从海泽送来青梅,嘱咐她对沙海一事宽心。
可是她哪里能宽心?哪里能释然?是他将她一人丢在拱桥之上,是他将她赠的折扇丢进河岸淤泥之中,是他主动对自己示好又无情地让这个故事无疾而终……是他让她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破灭成绝望。
现在的他,又碾碎了她从小到大的另一个念想。
她想东商君殷肆真是她此生的劫难。犹如整个人坠入冰窟,连手心都开始沁出冷汗,姻姒浑浑噩噩几欲晕厥,若不是及时扶住一旁靠椅,只怕当下就会瘫坐在地上……
想见一个人,却无法相见;想爱一个人,却不敢去爱;想怨一个人,却难以忍心;想忘一个人,却不舍遗忘——姻姒忽而觉得有点可笑,此生所有跌宕的感情,全浪费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她所怨恨无比的,她所在意至极的,原来都是他。
殷肆仍在望着她,欲言又止。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此刻的西参娘娘,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海面,任何一颗小石块,都有可能激起水下千丈暗涌。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勾陈帝君,殷泽和事老般介入两人中间摆着手,“你们两个见都见了,扶桑历来‘参商不相见’的规矩都坏了,不如……大家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你这么早来寻我,也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他偏头想了想,又向姻姒道,“阿姻,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有话想与东商君当面说,要我安排你们二人见面吗?那眼下正好……”
“多谢帝君记挂,不过,我好像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不再闹腾,美眸冷冷扫过殷肆的脸,轻哼了一声,“即便有事,现在恐怕也什么都不必说了……叨扰二人博弈雅兴,姻姒就此告退,望勾陈帝君,东商君万福安康。”
女子欠身恭恭敬敬行礼,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只留殷家兄弟二人,在一片狼藉中面面相觑。
“……她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殷肆揉了揉被扇痛的侧脸,佯装不解反问。
“‘参商不相见’的规矩都坏了,哥,要不诏德泉你就让给阿姻罢!你也知,浮台地处沙海之中,到底是不比海泽……”殷泽苦着脸,“这事儿我也与你说了好几次,你不烦我都烦,她今儿忽然来寻我,恐怕还是因为这件事。”
“坏了就坏了,又什么关系?要不,你顺势将她许给我好了,我挺喜欢这位西参娘娘。”殷肆笑了笑,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姻姒今日出现在他意料之外,然而他也知道,尘世一别,终究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只是时间早与晚的问题——还没来得及改变她对他的偏见便短兵相接,结果可想而知。
稍微有点遗憾呢,他如是想。
“不行。”只当他说得是玩笑话,殷泽也绽开笑颜,“我喜欢阿姻,哥你不能与我抢。”
“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你都要喜欢的,当心这话给安淑仪听见,还不得闹给你看:昨晚我在你这儿留宿,已经扰了你与她幽会,倘若再听得你胡言乱语,还那小妮子会怎么去与她娘亲哭诉……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吧?”他用折扇敲着殷泽的脑袋,俨然一副宠溺弟弟的好大哥模样,沉默了片刻,他收回手,目光移向大敞的房门,“我有事,先回了,你好好休息,多念些书,莫要贪玩。”
“诶,哥你去哪里?不下棋了吗?”
殷肆走至门边,忽而又笑,“见都见了,打都打了,总得去与西参娘娘好好打声招呼罢?”
作者有话要说:
20金风玉露一相逢下
正如殷肆所料,他追出去的时候,姻姒还在屏星道上没有离去。
她故意走得缓,心中忐忑猜测着他会不会跟来。
身后终是响起脚步声,女子浑身都紧绷,却执意不肯回头。殷肆站在距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欲言又止,一柄折扇开也不是,合也不是,扇骨折射着幽光。侧脸的疼痛并未消去,甚至可以看出还有些微微红肿——她那一巴掌当真是用足了力气。
姻姒忍不住,冷冷先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殷肆一怔,继而幽幽笑开,说着旁的话,“你生气了?”
她猛然转身,发髻上的步摇发出窸窣声响,抬眼见得男子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怒火不由更甚。自幼便被教导:愈是急迫时刻愈需的冷静,可是对面前的男人,她无论如何都冷静不起来。
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们怎么能是同一个人呢?
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眼前男子略显没落的背影融进那夜人群中消失不见,淤泥中残破不堪的纸扇……亲吻她的是东商君殷肆,是她从小就暗自追赶着,仰慕着的男人;抛弃她的亦是他,给她希望,又将她推入绝望。
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心疼得无法呼吸。
一口闷气悬在喉间,攥紧的拳头本能地扬起,欲冲着男子另半边脸颊抽下去时却被殷肆警觉地握在手中——同样的失误,机敏如他,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的。
如若他不愿不甘,恐怕第一掌也不会让姻姒如愿。
“说好只给一耳光的。”他沉了声音,目光灼灼凝视着她,大掌顺着她光洁手臂慢慢滑下,末了握住她的手,像曾几何时牵着她一般,“你说过,倘若有一天,东商君真的站在你面前,会抽他一巴掌……”
殷肆垂眼笑了一下,很快又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再打便是第二下了,西参娘娘是想食言吗?”
“方才屋里那一巴掌,是香盈袖打周自横的,我可什么都没做……现在这一巴掌,是那些青梅的还礼,你不收便不收,不必啰嗦。”姻姒挑了挑眉,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侧身而立,一句话说得极冷极淡,“东商君可还有什么疑惑?”
那日二人亲昵举动如同多少个夜晚缠着她的梦魇,越是想遗忘,越是耻于回忆,就越清晰地铺展在她的脑袋之中……她连与他说话都显得恍惚无力。
“并无。”他叹了口气,“袖袖,那日我并非是……”
“袖袖?那日?你?”姻姒勾起嘴角,轻哼了一声,“东商君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讨厌我,作为西参君也好,作为香盈袖也好,你是该讨厌我的,我知道。”
殷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想必是吃痛得紧,他连说话都是扯着嘴角的,声音也有一丝丝喑哑。姻姒深知自己下手重,然非得如此之重,才能灭了心头火气,她挪了挪身子,强忍住走近几步的冲动,借着余光,暗暗地打量着好些时候未见的男人。
他好像什么都没变。
“直到看见你在扇子上写的字,我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人——你那一叠粉蜡笺,我看了好多遍,一笔一划都记着,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很好。”殷肆又笑了一下,却沉淀着丝苦楚,“不过五个字,我就断定是遇上了你,阿姻。”
阿姻。他唤他阿姻。
他说过香香、盈盈、袖袖无论哪一个都不适合她,她想他现在找到适合的了。阿姻。勾陈帝君也这般唤她,可这二字从殷肆口中唤出来,莫名就是不一样。她全然不觉得奇怪,就好像这声呼唤已经在耳边沉睡了很久,今日忽然醒来,她差点就要脱口应声。
然而没有。姻姒压低了声音,微微蕴含指责,“所以你是故意的。”
“你指什么?”
“很多事,你都是故意的——故意借口有事离开,故意将我一人丢在桥上,故意扔了我送的扇子,昨日,还故意送来青梅……如果那时你不知我的身份,至少,你会陪我将那条路走完罢?”自嘲般笑出声,琥珀色双眸宛若锋利的箭矢,她死死看向男子,“东商君不愧是东商君,实在太精明与审时度势:怎么,与一个凡人女子尚可如此坦然如故,对身为西参君的我……却非得食言呢?”
她本不想说得如此埋怨,可是话到了嘴边,吐出来远比咽下去容易得多。
“我讨厌你。”她念了他那么多年,一汪诏德泉,一柄破纸扇,就足以粉碎这些年沉淀着的对东商君的所有幻想,万念俱灰的西参娘娘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殷肆,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自私,更无情。”
聪慧如殷肆,可以为自己丢扇子的行为想到一百种解释,可是现在的他,却怔在原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是以为自己被她深深厌恶着,若是说穿了身份,得到的只会是更多的厌恶——就像现在一般。
丢掉那件信物,分明是为了斩断自己的念想:东商君不做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包括感情。
可是昨日在屏星道,她隔着冰墙对他说话,严肃的口吻与他所熟识的香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