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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此后,布鲁内蒂干了一件任何理智的男人经历失败之后都会干的事——他回到家,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电话通到了保拉的房间,接电话的是基娅拉。
“哦,你好,爸爸,你真该上火车。我们在维琴察外面给堵住啦,只能坐着等了约莫两个钟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后来列车长告诉我们,有个女人在维琴察和维罗纳之间的铁路上钻到了一列火车底下卧轨自杀,所以我们就只好等啊等啊等个没完。我猜,他们得把那些东西收拾干净,是不是?后来,我们终于又上路了,一路上我就一直呆在窗边,一直到维罗纳,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你觉得他们这么快就能收拾干净吗?”
“我想是的,亲爱的。你妈妈在吗?”
“在,她在,爸爸。不过没准我看错地方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能在火车的另一边。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也许吧,基娅拉。我能跟你妈妈说话吗?”
“哦,当然,爸爸。她就在这儿。你说,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做,钻到火车底下去?”
“可能因为想跟什么人说话,偏偏有人不许,基娅拉。”
“哦,爸爸,你总是那么傻乎乎的。嗯,她来了。”
傻乎乎?傻乎乎?他原以为自己刚才的口气是一本正经的。
“你好,圭多,”保拉说,“你刚才听见了?我们的孩子是个幸灾乐祸的促狭鬼。”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慨半小时前。我们只能在火车上吃午饭。真讨厌。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找到墨鱼色拉?”
“没有,我刚进门。”
“从梅斯特雷回来?你有没有吃午饭?”
“没有,有些事我不能不干。”
“好吧,冰箱里有墨鱼色拉。今明两天里得把它吃了,天这么热,不能放很久的。”他听见基娅拉的声音从保拉背后窜进来,接着保拉便问,“你明天会来吗?”
“不,我不行。我们确定了尸体的身份。”
“他是谁?”
“姓马斯卡里,叫莱奥纳尔多。他是维罗纳银行的行长。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从来都没听说过。他是威尼斯人吗?”
“我想是的。他太太是。”
他又听见了基娅拉的声音,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保拉回来了。“对不起,圭多。基娅拉要出去走走,找不到她的套衫了。”“套衫”这个字眼让布鲁内蒂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屋内蒸人的暑气,尽管四面的窗户都是开着的。
“保拉,你有帕多瓦尼的电话号码吗?我查了查这里的电话簿,可上面没有写。”他知道她是不会问自己为什么想要这个号码的,便解释道,“要回答关于同性恋世界的问题,在这里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他了。”
“他已经在罗马呆了好几年,圭多。”
“我知道,我知道,保技。可他每隔两个月都会到这儿来看艺术展览的,他家里人还住在这儿呢。”
“好吧,也许吧。”她说,有意让自己听上去一点儿都不相信。“等一秒钟,我去拿通信录。”她放下电话,磨蹭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得足以使布鲁内蒂相信,那本通信录在另一间屋里,也许在另一幢楼里。最终她还是回来了。“圭多,是5224404。我想在电话簿里,这个号码还列在把房子卖给他的那个人名下呢。你要是跟他谈,请代我向他问好。”
“好的,我会的。拉菲在哪里?”
“哦,我们一放下行李,他就不见了。我想,不到晚饭时间是见不到他的。”
“向他问好。这个星期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两个人约好互相打电话,接着,关于墨鱼色拉,保拉又叮嘱了一番,这才挂断。布鲁内蒂想,一个男人外出一个星期,竟然会不给太太打电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也许没有孩子,情况会有所不同,可他对此实在不以为然。
他拨了帕多瓦尼的号码,结果听到——如今这种情况在意大利已经越来越普遍——一台机器告诉他,帕多瓦尼教授眼下不能接电话,不过,只要一有可能就会回电。布鲁内蒂留下话,请帕多瓦尼教授回电,然后挂断了。
他走进屋,从冰箱里拿出了那份对他来说已经如雷贯耳的色拉。他把盖在上面的塑料纸剥开,用手指挑出了一片墨鱼。接着,他一边嚼墨鱼,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索阿维酒,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他一只手端着酒,另一只手拿着色拉,走到阳台上,把手里的东西统统放在一张矮玻璃桌上。他想到了面包,便跑回厨房抓了一只小圆面包,这时方才想起应该斯文些,便从吊橱里拿出一把叉。
他回到阳台上,切下一片面包,搁上一片墨鱼,塞进嘴里。毫无疑问,银行在星期六也是有活可干的——钱是不会去度假的。毫无疑问,不管是谁在周末工作,都不会希望被电话打扰,所以那人就会说串线,后面的电话也不接。不想被打扰罢了。
他嫌色拉里的芹菜太多,使用叉把这些小方块都拨到了碗的一边。他又替自己倒了一些酒,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圣经》。在某个章节,他想应该是在《马可福音》里,有一段是描写耶稣第一次去耶路撒冷之后回拿撒勒的途中失踪的事。玛利亚以为耶稣在约瑟身边,跟那些男人们走在一起;而那位圣徒,却以为孩子是跟他的母亲和那些女人们在一起。一直到晚上车队停下来过夜,他们俩聊起天来,才发现耶稣不见了,原来耶稣又回到了耶路撒冷,正在圣殿里讲道呢。维罗纳银行里的人认为马斯卡里在梅西纳,而梅西纳的人认定他是到别处去了,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打电话查问的。
他走回起居室,在桌上那一堆堆乱糟糟的钢笔和铅笔中找到了基娅拉的一本笔记。他草草翻了一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写,封面上的米老鼠倒蛮讨人喜欢,便拿着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走出去,来到了阳台上。”
他开始写一张单子,列出星期一早上要做的事。要去查查维罗纳银行,看看马斯卡里原先打算去哪里;然后再打电话给那个他本该去的银行,问问他们对于马斯卡里没能到达,有没有得到过什么理由。查一查。为什么对于鞋子和衣服来历的调查至今仍无进展。还要好好研究一下马斯卡里的过去,不管是个人经历还是财务状况都要查。再去看看验尸报告,有没有提到那两条剃过毛的腿。他还得去问问维亚内洛,有没有打听到联盟和圣毛罗律师的情况。
他听到电话铃响了。心里真希望那是保拉,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于是他进屋去接电话。
“你好,圭多,我是达米诺。我听到你的留言啦。”
“教授?”布鲁内蒂问。
“哦,那个呀,”这位记者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喜欢那个词的发音,所以这个星期我就在留言机里用上了。怎么啦?
你不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布鲁内蒂说。“听上去妙极了。可你是哪门子教授啊?”
帕多瓦尼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曾在一所女子学校里教过几堂美术课,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你觉得那有什么要紧吗?”
“我想是的。”布鲁内蒂老实说。
“好吧,也许该把留言换换了。你觉得叫骑士怎么样?
帕多瓦尼骑士?对,我想我喜欢这个。我现在把留言换掉,然后你再打回来,怎么样?”
“不,我可不想这样,达米诺。我想跟你谈谈别的事。”
“那也好。换留言要折腾掉我好多时间呢。要按那么多按钮。我第一次干的时候,录下的是我骂这台机器的声音。
连着一星期都没人留下一句话,直到我以为这玩意儿坏了,从电话亭里打了个电话给自己。太可怕了,这机器用的语言太可怕了。我冲回家去,赶快把留言换掉。可这东西还是让人搞不大懂。你肯定不想在二十分钟以后给我回电吗?”
“不,我不想,达米诺。你现在有时间跟我谈吗?”
“对你,圭多,就像一首英国诗里说过的,当然语境完全不同,我是‘路一样空闲,风一般轻松。”
布鲁内蒂知道自己该发问了,可他并没有这么做。“那可能要花很长时间,你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吗?”
“保拉呢?”
“她带着孩子上山去了。”
帕多瓦尼沉默了一会儿。对于这种沉默,布鲁内蒂想不出别的解释,只能把它理解成帕多瓦尼在猜疑他。“我这里接了件谋杀案,而旅馆几个月前就预订好了,所以保拉和孩子们就到博尔扎诺去了。如果我能够及时结案,我也会去的。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我想你可能会帮得上忙。”
“一件谋杀案?啊,这有多刺激埃自从跟这些爱滋病的事打上交道以后,我就跟那些犯罪阶层扯不上多少关系了。”
“哦,是埃”布鲁内蒂说,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上话茬。
“你想不想一起吃顿饭?什么地方都行。”
帕多瓦尼想了一会儿,说:“圭多,我明天就要回罗马了,可现在还有一屋子吃的东西。你愿不愿意过来帮我一起把它们消灭掉?也没什么大花样,就是些面条,其他的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吧。”
“那好埃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我在多尔索杜罗。你知道‘绝症治疗所’后边的那一块空地吗?”
那是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一座一直开着的喷泉,就在扎泰拉码头后面。“对,我知道。”
“背对喷泉,面朝那条小运河,右首的第一扇门就是了。”这样的描述可比给个门牌号或者路名要明白得多。这能让任何一个威尼斯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找到。
“好,什么时间?”
“八点。”
“我能带点什么来吗?”
“千万不要带。不管你带什么来,我们都得吃掉,而我们这儿吃的东西已经足够喂饱一个足球队了。什么都不要。拜托了。”
“好吧。咱们八点再见。多谢啦,达米诺。”
“别客气。你到底想向我打听什么?或者说,打听‘谁’?这样的话,我就能好好搜索一下我的记忆了。没准我还有时间打几个电话呢。”
“两个人。一个是莱奥纳尔多·马斯卡里。”
“没听说过。”帕多瓦尼插了一句。
“还有贾恩卡洛·圣毛罗。”
帕多瓦尼吹了一声口哨。“这么说来,你们这些人终于要找找这位至高无上的律师的麻烦了,哦?”
“咱们八点见。”布鲁内蒂说。
“吊胃口。”帕多瓦尼笑着说,挂断了电话。
晚上八点,布鲁内蒂清清爽爽地洗完澡、刮完脸,带着一瓶巴比拉红葡萄酒,找到“绝症治疗所”后边的那座小喷泉,按响了它右边那幢房子的门铃。这幢房子只有一只门铃,以此推论,这里可能是独门独户,主人统共只有一个,算得上是一种最大的奢侈了。门两侧各有一只陶盆,盆里栽着的素馨蔓生开来,花朵缀满屋子的正门,花香充溢周围的空间。一眨眼的工夫,帕多瓦尼打开了门,向布鲁内蒂伸出手来。他握手握得温热有力,抓住布鲁内蒂的手把他拽了进去。“外头太热,快进来。在这种时候回罗马,我准是疯了,可是至少,我那边的房子是有空调的。”
他放开布鲁内蒂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不免要暗暗打量一下对方,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头发有没有变白,人有没有变老?
布鲁内蒂发现帕多瓦尼看上去还是那副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模样,跟自己迥然相异,便把视线转移到自己所在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