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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警察不是,圭多。没人相信警察是至高无上的。我怀疑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也不相信。”他喝完了酒,但并没有再加。相反,他把杯子和瓶子都放在椅子边的地板上。“我总是想起萨沃那洛拉。”他说,“他开始时是想改良的,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所有自己反对的东西统统捣毁。这么一来,我便怀疑所有的狂热分子都跟他一样,甚至那些环保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也莫不如此。
他们的初衷都是想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末了却总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把身边所有跟他们的世界观相左的东西铲除干净。就像萨沃那洛拉一样,他们最终都得上火刑架。”
“那会怎么样呢?”布鲁内蒂问。
“哦,我猜,我们其余的人总是有办法凑合着过下去的。”
这可不大像一句富于哲理的断语,然而布鲁内蒂却觉得用它来结束这个晚上,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够乐观的休止符了。他站起身来,跟主人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告辞,回到他那张孤零零的床上。
第十五章
布鲁内蒂之所以不愿意上山度假,还有一个原因:这个星期天轮到他去看望母亲。一般说来,他和弟弟塞尔焦周末是轮流去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顶对方的班。可是这个周末塞尔焦一家都在撤丁岛,所以除了布鲁内蒂再也没有人能去了。当然,去和不去,其实没什么两样,可他和塞尔焦仍然坚持轮换着去。她住在米拉,离威尼斯大约十公里。
所以,他只能先搭公共汽车,然后再叫一辆出租车,要么就是走一长段路,才能到达养老院。
想到自己要去养老院,他便睡不安稳,回忆,热浪,还有蚊子,挥之不去,让他辗转难眠。他最后一次醒来是在差不多八点的时候,一醒来就得做出一个他每隔一个星期日就必须面对一次的抉择:先出发再吃午饭还是先吃午饭再出发。这个问题就跟是否去探望一样,孰先孰后并没什么差别,今天至多就是要再考虑一层这炎热的天气。如果他等到下午再走,天只会热得更加邪门,所以他当机立断,马上动身。
九点以前,他离开了家,一路走到罗马广场,还算走运,正巧在去米拉的公共汽车开动前几分钟及时赶到.他是最后一拨上车的,所以就只能站着颠来晃去。年先是过了桥,接着又驶上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立交桥。立交桥的各条岔道要么位于梅斯特雷的上方,要么就是绕过梅斯特雷的边缘。
车上有几张脸很熟。有几个经常会在到了米拉站后,跟他搭伴合乘一辆出租车。天气要是好些的话,他们也会在出了车站以后,一起走上一程。不过,除了说说天气以外,彼此很少有别的话题可讲。这一回,到了米拉站,一共有六个人下车。其中有两个女人跟他挺熟,三个人很快就达成共识,合伙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里没有空调,于是关于天气他们便有了谈资,这样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当然皆大欢喜。
在养老院门前,每人都掏出了五千里拉。司机根本就用不着计程器,走这段路的人个个都知道价钱。
布鲁内蒂和那两个女人一起进了门。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还在说,希望风向能变,或者雨水能来,抱怨从来就没有碰到过这么难熬的夏天。还有,这天要是再不马上下雨,那些农民们该怎么办?
他知道该往那儿走,径直上了三楼,而那两个女人到了二楼就已经各奔东西了。在这里,二楼住的都是些男人。布鲁内蒂刚走到三楼,就看见了马利亚修女。要论起在这里工作的修女们,布鲁内蒂最喜欢的就是这位了。
“早上好,博士。”她一边说,一边笑着穿过走廊向他走来。
“早上好,嫫嫫”他说,“你看上去清凉宜人,好像一点儿都没受这种大热天的影响。”
她对此莞尔一笑。他每次跟她开这种玩笑,她的反应总是一样的。“哦,你们这些北方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真正的热。这算得了什么?空气里只不过有一丝春意罢了。”马利亚修女来自西西里岛的群山,两年前是从她原先所在的教区调过来的。如今虽然整日里置身于悲悲切切、疯疯癫癫的氛围中,她唯一不太适应的却是天气太冷。尽管如此,每每提到这一点,她也只是扮一下鬼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口气像是在说,面对身边的那些真正的痛苦,再要谈论自己的困难就太荒唐了。看着她的笑容,他再一次意识到她有多么漂亮:棕色的杏眼,柔和的唇线,鼻子纤巧而雅致。
真难以理解。布鲁内蒂相信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自然难以免俗。对于禁欲克己,他略知一二,至于这种精神的动力何在,他就无法理解了。
“她好不好?”他问。
“这个星期她过得很好,博士。”对于布鲁内蒂来说,这话仅仅意味着一串否定句:她没有去攻击别人,她没有弄坏什么东西,她没有对自己动武。
“她肯吃东西吗?”
“她肯吃的,博士。事实上,星期三她还跟其他女士一起去吃午饭呢。”他等着听这顿午饭闯下了怎样的大祸,可马利亚修女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说我能去看她吗?”他问。
“哦,当然可以,博士。你想让我陪你去吗?”多么动人心弦啊,女人的关切,她们的体贴,总是那样柔情似水。”
“谢谢你,婆婆。能有你陪着我去看她,至少在我乍一进去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她肯定会舒服些。”
“对,这样也许就不会吓着她了。一旦她对生人习惯了,一般就不会有什么事了。一旦她感觉到那是你,博士,她就会兴高采烈的。”
这不是实话。布鲁内蒂明白,马利亚修女也明白。她的信仰告诉她,说谎是一种罪,但是,这个谎她还是每星期都要向布鲁内蒂或者他弟弟说一遍。而在此之后,她会跪下双膝,在祷告中乞求宽恕,宽恕自己忍不住要犯且明知自己以后还是会犯的罪。到了冬天,在她作完祷告、准备上床之前,她还会把屋内的窗打开,把床上那条分发给她的唯一的毯子拿走。然而,每个星期,她还是会说一样的谎言。
她背过身,在前面带路——这条路其实早已经走熟了——朝三O八室走去。在走廊的右侧,有三个女人坐在紧挨着墙的轮椅上。其中有两个正在有节奏地敲击着轮椅扶手,嘴里在胡言乱语、念念有词,而另一位则在来回摆动,忽前忽后,整个人就像一只发了疯的节拍器。当布鲁内蒂走过她的身边时,那位总是浑身散发着尿味的女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你是朱利奥吗?你是朱利奥吗?”她问。
“不,安东尼娅太太。”马利亚修女说,俯下身轻轻抚摩老太太短短的白发。“朱利奥刚才来看过你了。你不记得了吗?他还给你带来了这个可爱的小动物呢。”她说,从老太太的大腿上拿起了一只小玩具熊,搁在她的手上。
老太太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着困惑,充满着永恒的迷惘,能排遣这种迷惘的唯有死亡。她问道:“是朱利奥吗?”
“没错,太太。这小东西是朱利奥给你的。不漂亮吗?”
她把这只小熊向老太太面前一塞,老太太便接了过来,然后又朝着布鲁内蒂转过来问道:“你是朱利奥吗?”
马利亚修女挽起布鲁内蒂的手臂,一边领着他走开,一边说:“你母亲这个星期领过圣餐了。看上去对她帮助挺大。”
“我相信一定如此。”布鲁内蒂说。想到这些,布鲁内蒂他觉得,他每次到这儿来就像是一个人准备好来经受肉体的痛楚——打一针,或者是忍受刺骨的寒冷——此时身体便会作出这样的反应:肌肉收缩绷紧,排除所有其他的感觉,专心致志地抵御即将到来的疼痛。然而,布鲁内蒂发觉自己绷紧的并不是肌肉,假如那种感觉是可以形容的,那么,他绷紧的是自己的灵魂。
他们俩在布鲁内蒂母亲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往日的种种回忆一股脑儿地涌到一起,狂乱地朝他袭来:一顿顿美味佳肴,充满了歌声与欢笑,而母亲那清亮的女高音盖过了一切喧闹;那一次,他告诉母亲自己要娶保拉为妻,母亲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可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母亲又走进屋来,把父亲留给她的那件唯一的礼物——金手镯交给布鲁内蒂,还说,那是给保拉的,因为这只手镯一向就是传给家里的长媳的。
心里一阵刺痛,回忆便无影无踪。门,一扇白色的门。还有马利亚修女那件白色修道服的后背。她把门打开,走进去,但并没把门关上。
“太太,”她说,“太太,你的儿子来看你了。”她穿过房间,站到那位弓着腰坐在窗边的老妇人身边。“太太,多好啊,你儿子来看你啦。”
布鲁内蒂站在门口。马利亚修女冲着他点点头,他便走了进去,也学她的样不把身后的门关上。
“早上好,博士。”修文大声说,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
“真高兴你能来看你的母亲。她看上去气色挺不错吧?”
他朝屋里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双手从身体两侧伸出来。“您好,妈妈。”他说,“我是圭多呀,我来看您啦。您好吗,妈妈?”他笑了。
那老妇人双眼紧紧盯住布鲁内蒂,一把抓住了修女的手臂,把她拽得只好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不,太太。不要这么说。他是个好人。这是你儿子,圭多。他是来看望你的,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轻抚着老妇人的手,跪下来好离她再近些。老妇人看着修女,又跟她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转回头来看了看布鲁内蒂。布鲁内蒂始终一动不动。
“是他杀了我的小孩,”她冷不防大叫起来,“我认识他。
我认识他。是他杀了我的小孩。”她在椅子上左右摇晃,提高了嗓门,开始大吵大嚷,“救命,救命,他又回来杀我的孩子们了。”
马利亚修女张开手臂揽住了老妇人,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却怎么也抑制不了她的恐惧和愤怒。她一把推开修女,结果用力过猛,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
马利亚修女迅速跪下双膝,然后转过身对着布鲁内蒂。
她摇了摇头,朝门口做了个手势。布鲁内蒂的手还伸在前面清晰可见,人却只好慢慢地退出屋子,关上门。他听到屋里传来母亲的嗓音,狂乱地尖叫了好几分钟,才渐渐平静下来。伴着尖叫,他还听到一个低低的和声,那是年轻女子特有的温柔、醇厚的嗓音。她在轻轻地安抚着,柔柔地劝慰着,渐渐地驱走了老妇人的惊恐。走廊里没有窗户,布鲁内蒂便只能站在门外,盯着这扇门出神。
大概过了十分种,马利亚修女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到了他的身边。“对不起,博士。我真的认为她这个星期已经好一些了。自从她领了圣餐以后,一直很安静的。”
“没什么,嫫嫫。这是常有的事。你没受伤吧,是不是?”
“哦,没有。真糟糕。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没事,我挺好。”
“她需要什么东西吗?”他问。
“不,不,她需要的东西都已经有了。”而布鲁内蒂却觉得,母亲所需要的东西似乎一样也没有。或许,这仅仅因为,她再也不需要什么了,以后也不需要了。
“你真仁慈,嫫嫫。”
“仁慈的是上帝,博士。我们只不过是在为他效劳。”
布鲁内蒂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