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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服被少年的泪水打湿了。
“坚强一点,你是男人!”
“可是,我救不了妈妈!我没办法打开那道门,也没办法从窗户钻出去。可是……可是……我连大声喊叫都没做到!我只是默默看着,默默看着妈妈被勒死,默默看着那只恶鬼走出杂货店,默默看着妈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你害怕了?”
“是,非常非常害怕!”少年蜷缩到地上,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我害怕那只恶鬼,我害怕他看到我,所以不敢发出声音,我也不配做个男人。”
田跃进摸着他瘦弱的后背:“你还是个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通过那两个洞眼,看着……看着……看着……看到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居然就倒下睡着了……我真该死!”
“谁都撑不了那么久,更别说一个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当我醒来,听到外面有声音,我趴到画报后面,在洞眼里看到了你。”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老田,好像他才是一只恶鬼。
凌晨的公安局办公室,还是田跃进轻叹一声,重新振作精神问道:“没有了?”
“没有了。”
“好吧,就算你看到了凶手的脸,你认识他吗?”
少年的眼神变得茫然:“不,从没见过。”
“你很累吧?”
老田看到他的双眼红肿,脑袋不时向旁边倒去。
“是。”
“快把值班室收拾一下,让这孩子好好睡觉!”他严厉地对手下说,“谁都不准打扰他!”
值班室被腾了出来,有张小床可以睡觉。少年被折腾了一天一夜,疲倦已极,刚沾上席子就睡着了。田跃进关照两个警察轮流守在外面,以防这孩子有什么不测。
其实,他也累到了极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拉开躺椅便睡下了。
他梦到了那条丝巾,缠在美丽脖子上的紫色丝巾,仿佛光滑柔顺的丝绸,正悄悄缠上自己的脖子……
第四章
天已大亮,同事进来上班,田跃进才浑身酸痛地醒来。
轻轻地摸着脖子,似有一道紫色的勒痕。
他像子弹一样跳起来,冲到洗手间看着镜子,看着过早刻上皱纹的脸,看着下巴上一片黑黑的胡茬。闭上眼睛,在洗脸台边低头片刻,重新抬起头来的瞬间,他却看到自己的身后,站着那位死去的美人——脖子上依然缠绕紫色丝巾。
田跃进丝毫没有害怕,他知道那是个幻觉,一个无比真实的幻觉。为什么纠缠着他?还是给他一种强烈信号,拜托他甚至哀求他,一定要抓到残忍的凶手?那你快点说啊?把那只恶鬼说出来?不要像你的儿子那样语无伦次——少年还在公安局的值班室里熟睡。
等到太阳快升到屋顶,死者的儿子终于醒了,他睁开一双疲倦的眼睛,刚看到老田严肃的脸庞,便立即紧紧地闭上了。老田一声不坑地将他拉起来,带着少年走出值班室,去局里的食堂吃午饭。
果然是青春期的男孩,饭量居然是田跃进的两倍,不时有同事经过投来异样目光,还有刚调来的小警察打招呼问:“老田,这是你儿子啊?”
田跃进生怕少年再受刺激,不断给每个人使眼色,让大家不要靠近他们。还好,少年只顾着蒙头吃饭,没注意到别人看他的目光。
下午,老田带着少年去罪犯模拟画像室,要他把凶手形象描述一遍。无论画像师怎么提问和诱导,少年就是说不清那人的长相,还是昨晚那套回答。但少年反复强调,虽然无法说清凶手的样子,但只要亲眼看到那个人,或者那个人的照片,就一定能认出来。
几个钟头过去,桌上还是那些面目不清的魔鬼般的脸。田跃进出去抽了根烟。
少年是否真正看到了凶手的脸?死者遇害的时候,她正对墙上的画报,她的脸很可能把凶手挡住了,目击者看到的只是勒住她脖子的丝巾,却根本没看到过凶手!所谓的“恶鬼”,怕是少年深受刺激后,产生的某种臆想或幻觉?
画像室的房门半开着,他继续往里观察少年的脸——十三岁,和他的女儿同一年生的,但比小麦早出生半年,因此比女儿高一个年级。
田跃进打开兜里的钱包,看着女儿最近的照片。小麦去年开始发育,如今几乎每天都长得不一样,每天会给人一点点惊喜,一样的是每天都比昨天漂亮。他摸着照片里女儿明亮的大眼睛,还有脸颊上可爱的一点点婴儿肥,无疑她会长成一个美人,一个像她妈妈那样富有魅力的女人,若干年后从漂亮女孩变成漂亮少妇。
该死,怎么又想到少妇?那个被神秘丝巾勒死的漂亮的少妇,更可怜的是她十三岁的儿子,亲眼看着妈妈被杀死却又不能或不敢冲出去。抓坏蛋不是少年的责任,让凶手逍遥法外是警察的耻辱。
田跃进暂且抛下少年,独自回到办公室,泡了杯苦涩的浓茶,打开一份报告——
许碧真,生于1962年,高中毕业。1981年,嫁给同乡秋建设,第二年生下儿子,取名秋收。她和丈夫都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县城生活,承包经营一家杂货店。1991年,许碧真独自到上海打工,将丈夫和儿子留在老家。南明高中地处偏僻,几公里内没有商店,她以低廉代价,盘下学校大门对面的房子。小杂货店开了四年,除寒暑假外平时生意都不错,成为住读学生们的唯一选择。从家里的汇款存根来看,她每月给儿子汇几百块钱。居民反映许碧真性格开朗,深谙与人相处之道,没跟人发生过矛盾,小店经营稳定。加上她漂亮又显年轻,对面学校的男高中生,还有附近工厂的小伙子,都爱到她的店里来买东西。
警方猜测她私生活有问题,一个人住在大城市四年,老公孩子留在老家,谁能耐得住寂寞?何况她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打扮一下走在马路上,多半被当作妙龄的上海女孩。这样的单身女子,身边从不会缺乏男人,流言蜚语也绝不会少。可是,无论是警察对案发现场的搜查,还是对周边居民的调查,都未发现任何她与男人交往的证据。
至少,表面上看她是清白的。
田跃进越来越迷惑,根据警方在现场的搜查,发现柜台里有几百块现金,床头柜里还有几千块钱,以及两张银行存折——显然,凶手不是为了劫财。
法医也确认死者没有遭到性侵害,既不劫财也不劫色,只剩两种可能——仇杀?情杀?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是流窜作案的变态杀人狂。根据现场唯一目击证人,也就是死者儿子的描述,死者极可能认识凶手,才打开卷帘门放他进来的。
报告最后一段,还有桩祸不单行之事——昨天,千里之外的许碧真的丈夫,听说妻子死讯后,立即赶往火车站买票,结果在路上遭遇车祸,大腿粉碎性骨折,现躺在医院无法动弹,至少一个月才能用拐杖下地走路。
突然,老田的茶杯打翻了,茶叶泼了一桌子,同事们惊讶地看着他。
他冷静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是故意的!”
这时,秋收在警察小王的看护下回来了。
老田看着少年的眼睛说:“你的爸爸,他暂时不能过来接你了。”
他花了一分钟,把少年父亲的骨折反复说了三遍。
“其实,你说一遍就可以了。”秋收虽没什么表情,可大家都知道这孩子是强忍着难过,“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你不是嫌疑犯。”
“你们放心,我会自己找地方睡觉的。”少年转身走出办公室,回头故作镇定,“等妈妈火化的时候,请通知我一声,我要把她带回家去。”
这句话却刺痛了田跃进——难道二十多年的老警察,干得就是这个工作?等到被害人的遗体火化,通知她的儿子收拾骨灰带回家?
停顿了一会儿,老田突然狂奔出办公室,气喘吁吁地来到楼梯口,一把抓住少年瘦弱的肩膀,搂着他的脑袋说:“今晚,你就睡在我家!”
十三岁的秋收很是意外,摇头说:“这怎么行?你又不是我家亲戚。”
“你在这里有亲戚吗?”
“没有。”
“从现在开始有了!”
田跃进大喝一声,抓住这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好像抓住属于他的犯人。
第五章
傍晚,警车载着老田和少年,来到市中心的一栋高层建筑楼下。去年,他破了一桩价值数百万元的盗窃案,公安局破例分给他一套新房子,让同事们羡慕不已。
少年紧张地观察四周,这个在小县城长大的孩子,恐怕还没坐过电梯?田跃进的大手按住他肩头,很快令他镇定下来。拎着路上买来的熟食,他乘上电梯来到自家门口,恰遇对门新搬来的邻居,还以为老田带着儿子回家了。
门铃响过许久,房门有气无力打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她是田小麦。
女儿早已习惯于父亲的神出鬼没,反而对他下班后准点回家感到奇怪,打开门一言不发地后退半步,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她不想多看父亲一眼,当然也没注意少年的存在,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却听到老爸的声音:“小麦。”
田小麦不耐烦地回头,才看到与她同岁的秋收的脸,没想到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小麦,他叫秋收,是——”父亲还没想好怎么对女儿说,“他是我朋友的儿子。”
秋收听到“朋友的儿子”,眼神异样地看了看老田。
田小麦的目光更为异样,看着少年那身单调的白汗衫蓝裤子灰跑鞋,像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只要女儿的眼睛动一动,老田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并不欢迎秋收这个不速之客。
他尴尬地回头说:“秋收,这是我女儿田小麦,她和你一样大,所以请别拘束。”
秋收同样也没说话,田跃进拉着他坐在沙发上,强迫自己对女儿和颜悦色:“小麦,这是秋收第一次来上海,要在我们家里住几天。”
“住在这里?”
“是我邀请他住过来的!”
他必须强调这一点,以免女儿对少年产生厌恶。
“好吧。”
小麦没再看少年第二眼,便退入自己房间。
田跃进从冰箱里拿出汽水,放到秋收面前:“就当是自己家里!”
他打开电视机,让少年抓着遥控器选台,然后千年难得地走进厨房。折腾许久后,老田端着三碗煮好的饭,放到餐桌上。他打开熟食的餐盒,夏天也无需加热,就这样不曾开过油锅,三人吃了顿冷冷的晚餐。
小麦早已习惯,少年更不会介意——这可怜的孩子,好几年没和妈妈住在一起,大概平日过得也是这种日子。
老田不时观察女儿表情,自从她妈妈死后,就再没给过他一张笑脸。有时在他毫无预兆地回到家时,她还故意给父亲难看的脸色。但她越长越像她妈妈,一双漂亮乌黑的大眼睛,标致的鼻子与小巧的嘴巴,轮廓分明的瓜子脸。学校有不少男孩暗恋她,这也是所有漂亮女儿的父亲担心的。
饭后,小麦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视前,追看刘青云、郑少秋、周慧敏主演的《大时代》,那个年头万人空巷都在看这港剧。
老田发现少年不时打起哈欠,显然是第一次看这个戏,难以理解复杂的剧情,便低声问道:“你要看什么节目?自己选一个嘛。”
秋收很懂事地回答:“就看这个好了。”
田跃进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却丝毫不起作用,遥控器仍专宠于她手中。他只能再给自己泡杯浓茶,坐到一边看工作笔记,继续思量扑朔迷离的凶杀案。
三集《大时代》播完,老田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