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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黑暗。
枯草中的两堆开始爬行。
我们终于有了遮掩,南天门与怒江交界处地一小块礁石而已,它跟行军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里为隐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里。但那总是个可以动弹和喘气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里时用了一种过于急促的速度,于是到位后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们早已在手肘和膝弯垫了很厚的衬布,但现在烂得和没垫一个样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远镜,我第一个要看的不是南天门,而是我们的阵地。我迅速寻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个枯草下西岸很难看出来的炮眼,我捅了捅我身边的家伙。发现他在和我做一样的事情,真没正形。
死啦死啦:“很近呵。”
我:“因为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咱们来这。好像不是为隔了河望自己家景,哈?”
于是我们就看南天门,从这个角度上,它根本是压在你头上的,它像是垂直的,如果持意要仰望到它的顶一定会掉了头盔。它的顶端云雾缭绕,但仍能看见半山腰上那块巨大的黑石,和山顶那棵碉堡化的巨树,那棵巨树像是缭绕在妖雾里,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离我们最近的日军阵地才几十米,为了防潮才没有更靠近江边,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阵地一样是明沟,上覆以植物遮掩的圆木,某些露出段便是进出口。在天一夜后的爬行后,我们从装具里掏出我们的什物。
用指北针校正方位,在地图上量取方位角,我们开始干活。死啦死啦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的炮兵镜观察,我绘图,经常我们要互相再核实一下。那很艰难,因为我们是自下而上看,对许多地方只能在漫长的观察后——观察诸如某处不自然的突起、某处挖掘过的土痕、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树木,才能得出一个结果。
死啦死啦举着那个观察镜,我们几乎听得见堑壕里日本人的鼾声。我们从仪器里搜索着那些蛛丝马迹,眼睛都快酸了。
死啦死啦:“第一防线。231到297度。九二枪巢,六个。T型阵地,全部连通,半环防御,临江射界,三人和两人阵地数不出来,轻机枪和掷弹筒可以机动……”
那是足以让我这样听得懂的人吓一跳的,“一定是预备阵地。这点射界放六挺重机枪?”
死啦死啦只是把观察镜递给了我:“那疯子把整座山都挖成蚂蚁窝,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机枪?”
我看了一会,还给他。我再没说什么,而是画我的图。
死啦死啦:“半圆形翼护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么不说话?”
我:“你想能有说服虞啸卿的东西。竹内的阵地是发了疯啦,可咱们虞师座也发了疯啦,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说服他。”
死啦死啦:“301,帮我确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标。”
我确定:“没数的。机枪步炮都进得去,是机动堡。312也是,互为倚助,双子堡。”
死啦死啦:“手抖什么?怕劲还没过去?”
我:“过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啸卿的精锐们这回倒血霉啦。”
死啦死啦:“你真那么恨他们吗?”
我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点烦,有点烦。”
但我无法控制住我发抖的手。
我无法不看见张立宪、何书光这帮子精锐,在发了狂的火力,在我们还从未见识过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门的每一个火力点都以每分钟数百发的速度喷吐着弹丸,年青人洒尽自己的血,但甚至无缘踏上西岸的土地。
死啦死啦从观察镜里观察着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石头边有我们这个角度无法看见的半身壕,有日军的身影在那里一闪而没,但快得难以辩认。
而我决定从那漫长的观察测绘一观察测绘中抽出了手休息一会,我翻过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阳正在升起,我看着太阳慢慢从我们的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认,但那真是很夺目的美丽。
于是我从指缝里偷看着太阳:“太阳出来啦。”
死啦死啦:“它晒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脸,我们来做什么的?想一想你就该不好意思,改掉那个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会不好意思,说真的我对我自己现在很满意,我很惬意地小小牢骚。
我:“天亮啦,以前虞啸卿也跟我们说,天亮啦,可黑得很,我们人均一条裤衩满林子乱蹿。来了个你,天亮都不说,逼着我们走夜路。”
死啦死啦:“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看到的虞啸卿也看得到,悲观点想就是竹内那鬼头子存心让咱们看到。那块石头他可以炸掉它的,留着做什么?阻碍自己射界?你听见哨声没有?机枪巢也有动静,他们要吃饭了。”
我:“他们吃三顿,比我们多一顿。”
死啦死啦:“啥动静也没看到,就是突然开始吃饭了。饭从哪里来的?我们连炊烟也没看到,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的,送过来的。饭能送到,人、武器、弹药也是一样,那就是我们看到的都做不得准啦,这里现在是六个机枪巢,也许转眼变成十六个,它是变的,怎么要咱们命怎么变。”
我:“你就当我是虞啸卿罢。”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样子:“虞某人有美国武器,不怕死的精锐,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么变我怎么要它命,别来扰老子的豪情,快快滚蛋吧——他准这么说,弄好了还能给你个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让丫生气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气了,而专注于他的观察镜。我不敢再泄他的气了,我也使用着我的望远镜,后来我推给他看半山腰上的一个小点。
几个日军在石头边的半身壕一闪而没,速度快得他刚来得及用观察镜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刚影影绰绅能看清他们手上提的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饭的。有地道,通到每一个机枪巢。”他有一种大事不好的语气:“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胶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没管我的质疑,拿了地图,为了目标小点,我一直是把地图折叠成块的,现在为了找到那个送饭家伙出没的两个点,他得把地图打开一部分,翻开了我叠的两个折面——那条可能的地道延伸了这么远。
死啦死啦:“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后来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现在没功夫去讨论这事有多严重,我们只能继续。
被我赞叹过的太阳由东向西,它悬于怒江之上时我们便在石头地上被烫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浇在我们身上。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正午。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南天门淹没在金色里,满江滚着金,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后来夜色降临。
我偷隙看看刚现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洁,但我已无暇赞叹。
南天门再度沉入黑暗。
从占领西岸,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如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
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我们阵地之上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
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我递过去一点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
死啦死啦:“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
我:“难道你还真有想过能打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
我:“看见了。吃饭哨子一响,山顶山腰山脚,三道防线几乎能同时吃上热饭。竹内把他的兵喂得不错,比你强。”
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着黑夜与黎明抗争,此时前者略占上风,瞬息压得我连波光都看不见,只听见水声。我忽然觉得不对,我转过身。
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尔特。他已经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
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
死啦死啦:“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
然后他把我的手打开了,我不敢喊,轻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瞪着那家伙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我随时等着一声怪叫和暴风骤雨的枪响,但他翻过那道我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
我瞪着,我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我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
日本人的阵地里又一次传来早饭的哨声。我等着阵地里哄然大乱,然后他们向东岸展示一个敌军团长的尸体,但是没有,我只听见人足纷沓,呵欠连连,他们准备吃饭。
我在岩石后放低我的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把脑袋枕在手上,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枪支、背具,这个世界给我唯一留下的最后安慰。
炽热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还是那个姿势,什么都不曾改变过。我大气也不敢喘。
恐惧立刻就回来了,我一直在借用别人的勇气和活力。我无数次把脑袋扎进黑暗,想摆脱窒息和绝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场——像阿译一样的尖叫。
日本人的阵地里传来异国的音乐,我屏息倾听那个缥缈的声音。
感谢那个打开留声机的日军,别的债以后再算。现在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能喘气了,只是得压住跑过去和他招呼的冲动。
我摸索到我们的工具,开始了望阵地,这并非为了尽职,而是找点事来排遣恐怖。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处那种可笑的小心翼翼,尽管实际上我在南天门的最低点。
后来我这样排遣整天。
黑色在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我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于是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从不像怒江被分出东岸西岸。
然后我听见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那边而来,跃上了我借以屏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呆呆地瞪着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嚷着一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