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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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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辣:“我的妈妈娘嗳。他屋里那张床昨天刚刚修好嘞。”

我:“又坏啦?”

不辣:“脚折嘎哒。”

我已经笑到快笑不出来了,只好冲着不辣猛摆手:“别说啦。别说啦。”

不辣也有同感,不说啦,还在笑,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们一直笑到都不能看对方,一看对方就又要笑,而且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活着就是迷龙对他知书达礼的老婆唱东北乡下人的男欢女爱,两人传递着瞎子都明白的意思。就是用一半的在家时间把禅达最大的床折腾成劈柴,再用另一半在家时间进行修理。

不辣仰着,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油条:“就咯扎样子吧。”

那与我心里想的那个词完全同义,以至我瞪着不辣那张一向让我觉得贫瘠的脸:“什么?”

不辣:“咯扎样子咯扎样子。”他吃力地跟我说国语:“这个样子。”

我:“咯扎样子也很好,是不是?”

不辣恍惚了一下:“么子事好?”然后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蛮好蛮好。真的蛮好。”他叹了口气:“蛮好。”

我看着晨空,我嚼着油条,迷龙的家真漂亮,就这样我们都没忘记漂亮。

我:“我做得对嘛。小太爷又对啦。炮灰团已经够惨啦,惨成这样子我们都能过得……蛮好,那就没人能让我们去送死了,谁都不行。”

不辣:“哪个要我们死?我卡死他我也不死。”

我聪明地打住:“没哪个。”

不辣便在那想入非非着:“要是给我也来扎堂客就更好哒。胸口膛要比迷龙的大。”

我:“……比迷龙的大?你老婆?”

不辣:“比迷龙老婆大。你不要装哈嘞。”

我就跟着不辣一起色迷迷地笑,我鼓励他做这种想入非非。

不辣:“要是把南天门也搞下来就最好最好哒。”

于是我就像被抽了一个耳光似的:“……这事跟南天门有的屁相干啊?”

不辣:“我带她到南天门高头去做事嘛。你不晓得那些个死鬼嘞,他们讲我咯辈子就会留一滩看女人看到流出来的口水。”

我:“……那是耍猴子把戏。会有一千个死鬼看你耍猴子把戏。还会把你老婆拖走,让你又打单身。”

不辣:“那哪里会罗?他们会搞我两下子,不会害我,搞两下子叫打招呼……好久冒看到他们哒。”

然后他开始擦眼泪,我瞪着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脚,两脚,不辣在擦眼泪,忙擦眼泪的人不会反击。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禅达的云气厚重得足以让我这样一个心事过重的人有无数遐想——于是在我眼里,那些飘逝的云团像极了死在怒江那边的家伙。

因为迷龙再没搞出过份的动静,我父亲又回他的屋了。郝老头拿一个石钵在捣着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说他又在偷食了,油条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没完没了地撕下一口。再把还完整的油条盖在上边——为了调整出个天衣无缝的角度他没少费力气。

我终于听见“嗳呀”的一声。郝兽医拿研杵把贪嘴鬼给打了。我感觉到老头子的目光在看着我发呆,但我更愿意盯着云层。

郝兽医:“烦啦,我这里就好啦,你就又该换药啦。”

我:“……你换就好啦。”

郝兽医倒疑心起来:“这娃儿,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么也不会耍鬼。”

郝兽医:“你不要跑。你一蹦起来就老母鸡附身。我哪追得上?换药是为你好,大腿根根已经挖掉一大块啦。这里要再挖一块就没法看啦。年纪青青的,脱掉衣服就像个剥皮老山羊,这莫法讲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几,你还要找个好女子慢慢过日子嘞……”

老头子一向唠叨,但还没这么唠叨。我教他烦得头都快炸了,我跳起来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妈才像个剥皮老山羊!还是瘟死的!你满清年间的人管我民国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呗!”

老头子便紧紧护着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几根黑瘦的老肋骨。无论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浑闹,但没几下,老头子开始抹眼泪——我很诧异,我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我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头子就强笑,我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强把自己的啜泣转成笑脸时是这么让人心碎的。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这种做错事的感觉实在是与我旷古长存,不值得奇怪。兽医:“你个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个老猴子屁股来。我是讲你跟你家好女子。要爱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

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尽管他从来不会写什么。

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

我:“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兽医:“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一面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如雪”之类的胡柴,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地一我找了点某天用剩的臭墨,它们真够臭的。

郝兽医:“这娃娃,干啥嘞?”

我:“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

郝兽医:“嗳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听说要写字,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

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郝兽医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那张我一直嫌唠叨的嘴已经是期期艾艾。

郝兽医:“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

不辣高兴得很,踊跃着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

我便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的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兽医看起来很无力,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

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

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

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

我:“……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

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

我:“……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

郝兽医:“……换药……喔,换药换药。”

他看起来茫然得很,茫然到要从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种问题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树棍子叼在嘴里。

郝老头子在调药,又是两根竹签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着我,并且过早地用着力气。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龙下来帮忙。”

我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嘴里咬着的树棍。

于是又一回死去活来的折腾,后来我咬断了嘴里的树棍,狠狠一头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这轮的换药总算完毕了,不辣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还没过去的剧烈痛楚中快把身边的桌子抠出了印,郝兽医茫然了一会,帮我擦汗。

我尖叫着,一边想着我的团长。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们,或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卑微和琐碎终于击碎了他的虎贲之心,我希望他尽快和我们成为彻底的同类。

我的肩膀还在痛,我进门,让房门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让阳光照入。别当我在打扫卫生,我使劲踢着家具,抖着破布,让这屋的积尘更加呛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睁着眼,瞪着屋顶。

我已经看惯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后睡去,然后在没睁眼的第一刹那就翕着鼻子醒来,闭着眼就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阳光和空气。

现在他象棵被拔出来悬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阳好得很!日本鬼子没打过来,我们也没打过去!祭旗坡没炮响,横澜山南天门也没炮响!和平时一样,和大多数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是你觉得它变啦!——别耍小孩子脾气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

我瞪了他一会,我知道我必败,因为他并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我:“……蛇屁股回去叫车拖你啦,呆会到……”

死啦死啦:“……哦啦。”

我:“……吃早饭啦。”

然后我掉头出去,一边抖着块积尘的破布,好让这屋更没法呆人。

死啦死啦:“……哦啦。”

迷龙终于下了楼,一边穿着衣服,在他之后下来的他老婆可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像迷龙一样落落大方。迷龙还在楼梯上就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绕过了还在发呆的郝兽医,生闷气和忍痛的我,还在吃油条的不辣,踢他屁股的雷宝儿,见了他就转开头去的我父亲,心无旁鹜伺候我父亲的我母亲,他的着点是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在那看一本有着绣像插画的线装书,认真得很。迷龙钻到他身后,字不认识可看得懂画,迷龙的看像很不好,一边看一边挠着肋骨嘿嘿地淫笑。

迷龙:“看这调调呀?你不要脸啊!”

我父亲就很不忿:“仓夫走卒,不要粗鄙!这是竹坡先生评的《金瓶梅》!其中‘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之法评得尤其绝妙!”

可是死啦死啦也发出和迷龙一样的笑声,我父亲就噎住了。

死啦死啦:“老孟啊,这书好看,借我看看呗。”

我父亲:“……书与老婆概不借人。”

我只好愤愤看了眼我一脸难堪的母亲,这老头子要达意时永不管别人在想什么的。

死啦死啦:“没老子流血打仗,老爷子书与老婆都还在铜钹呢。”

我父亲:“……借你倒是可以的。需一册一册的借,读完一册,保管良好,我再借你第二册。”

死啦死啦:“谢啦谢啦。可有书看了。”

他也不管我父亲的眼神是如何心痛,把那本《金瓶梅》第一册卷了就塞进了衣服里。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牙痛一样的嗳嗳声才又把书拿出来抹平了。

我父亲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而我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我不愿意看我父亲的表情,把头转开,而我看见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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