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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虏伯:“什么三千个死人?”
我:“就是炮灰团的面子。”
后来我们就坐下了,对着那帮有心没胆,要做坏事又要守军法的孬种们。
仍然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我们仍然被包围着。可是迷龙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们不能再死哪怕一个人。我们守在那,看着先属于竹内连山,现在属于虞啸卿的南天门,看着暮成了夜,渡江的友军都不会抬一眼,就投入西岸纵深去追歼日军。而我们坐在这,我们剩下的全部。
余治后来缓过气来了,张立宪还在好意地拍打着他:“团长会有办法地。”
阿译:“对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
如果还有办法便不用打断迷龙的腿了,余治不过是在失去虞啸卿这个偶像后再给自己找个崇拜地人。
张立宪就不像——至少是不再像余治那样来得天真,“只有坏的和更坏的。”
丧门星:“……我怎么觉得仗还没有打完呢?”
老实人说了个我们全体的想法,我们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没有打完,因为我们还在求生。
第三十八章
对峙就是磨洋工,这在南天门上已经有切肤的教训,和名为看守却一心行凶的宪兵们对峙着,我们在帐篷外的地上东倒西歪,一个枕了另外一个。我们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宪兵们的枪栓拉了一响:“谁?”
某个开关便被触动了,我挣起来去猛抄我并不存在的枪,我只抓到了一把土,我开始嚎叫:“鬼子,上来了!”
九个人倒有一大半做了与我很贴切地回应,我们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枪。
就没能睡着的张立宪拍着我:“嗳,嗳……鬼子,已经被压到铜钹一带做决死一战了。”
我清醒过来,肩膀上就被一双手把着,那双手捏了我两下。我知道他是谁。不用看见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孟烦了,小张。你们来帮我。”
我看了一眼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他简直像是刚从怒江里捞上来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们没见的时候他又崩溃过好几次了。
死啦死啦:“现在我们去看看迷龙。”
迷龙躺在帐篷里,尽管腿已经断了一条,仍然戴着宪兵队为他准备的手铐脚镣,叫烦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为他的断腿啮牙咧嘴,也不知从哪弄来的骰子,左手掷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之反复无穷。
我们进来,看着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又有多想哭,看见他我就很想叹气。
迷龙就抬了头笑咪咪地看着我们:“我又赢了嗳。”
死啦死啦:“赌什么?”
迷龙:“左手死。右手活,赌这玩意儿。”
死啦死啦:“你还知道死活?”
迷龙:“大老爷们的,那当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过去,他没得枪扣了,手在平时放枪的位置捏了个拳头。下一秒钟他掐死迷龙也不奇怪。我们也很想,要舍得我们早掐死,迷龙了,要是迷龙他爹妈我们早在这孩子出世就给塞马桶里了。
死啦死啦:“为什么开枪?”
迷龙就苦着脸:“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吗?刚才哪个傻子在外边嚷嚷鬼子来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吗?”
死啦死啦:“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吗?”
他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为防他对迷龙行凶我和张立宪只好一边一个地挟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来,摸索着迷龙已经被我们包扎过的断腿。
迷龙:“没偷工减料啦。你倒打得狠。他们就跟伺候爹似地。”
死啦死啦仍旧检查了我们所做的包扎。没说什么,起身要走人。我和张立宪跟着。紧得险能踩到他的脚后跟。
迷龙:“谢啦。”
死啦死啦半死不搭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龙:“你是我克星呢。早知道改个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我也不姓龙。”
我没好气地:“我就知道。”
死啦死啦:“是逃日本的时候捡了个军官的名字。那时候我就觉得,乱世里做个丘八还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张立宪:“那小子挺像你地,一股子神气。”
张立宪:“……那你原来叫什么?”
我:“他不会说的。……名字是捡来的,军装是捡来的,我们是捡来的,还有什么不是捡来的?”
死啦死啦:“我自己。”
我们跟着他出去。
我们随着他走过怒江夜色下的滩涂,月色泛在江水里,让一切都不像在山野里那样昏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砾石里走着,江对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对面很多的火光连成了环山的长龙,如果我们更注意一点能看见西进的军队,但是我们无心去注意,说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们心里便像被刀割了一样。
我:“我劝你痛快地一枪把迷龙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死啦死啦不说话,使劲踢着砾石,让我们都觉得脚趾头生痛。
“把脚趾头踢断了,我们就没办法很快地赶到师部了——可是到师部又有什么用?你不是从师部回来地吗?”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他不说话,脸上写着绝境,即使在南天门上都没看过他现在的绝望,那时候我们至少还可以对日军开枪,现在连踢石头都不能。
我说:“我猜一猜,你去师部,捧上我们还热气腾腾的功劳,想换一条迷龙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连虞啸卿地面都没见着?看门的告诉你这么大战事,师座怎么可能还在屋里坐视。你就只好又来叫张立宪,因为知道他在师部人缘好。”
死啦死啦发狠地说:“……迷龙这个混帐,闯这种祸就是死了活该!”
张立宪:“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说气话无疑,张立宪同学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他伸出一只现在还直不过来的手指头:“你三十八天手都抠在扳机上又能怎么办?你看我手指头,现在还跟长在扳机圈里一样!”
他就快嚎啕了,但我们发现我们有一个尾随者。
我:“谁?”
那个从帐篷尾随我们至此的家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们:“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着那个一张脸倒被绷带裹掉大半的家伙,一只手吊着,半边身子也上地绷带。
我给他介绍:“吃多了炮弹的余治。”
余治也把脸上的绷带撩一边给死啦死啦验明正身,“余治。我也去。老张认得官,可师里地虾兵蟹将跟我好。”
那对难兄难弟立刻就走一块了,我不知道怎么,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里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为少了个何书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们,也发了会子怔,然后说:“走吧。”
我便走,我们无法像前边那两位好得一个人似的,我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我说的,你认真想想。迷龙不能被那帮都没打过仗的王八零切碎卖。”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为他预备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们逢场作戏还是死心塌地,迷龙他是个军人。”
我:“那要把迷龙当零碎卖的又是什么人?——人字倒过来写就是个丫。”
死啦死啦说:“你要倒过来吗?”他指着我们的回头路,“要倒过来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着他愣了一会儿,“……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光火?”
他没吭气,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张立宪和余治他们看着我们,也没走——其实我们都不想去师部,也许再在南天门上呆个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师部。
我:“……你垮了……求求你,别垮。”
死啦死啦:“……早就垮了,遇见你们之前就垮了……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我:“你……你别吓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来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样,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们能怎么样——我们跟着一个自称为尸体的人迈开步子。
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们这回在师部并未受多少阻拦,从外进到里,总有人说一声“小张,回来啦”或者是“张营长回来啦”,张立宪就很深重地点点头,他的面皮子绷得比我们还紧,瞧得出他根本没想好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家虞啸卿。
我们后来站在那里看张立宪问讯,丫尽量地整理着自己——他从来没这么褴褛过的,然后挑一个显然跟他最好的走过去。
张立宪:“小猴,师座呢?”
那位的面皮就绷得比张立宪还紧,“师座去西岸了。对不起。
”然后他就内疚地发如是感慨:“老张你回来了,真好。”
张立宪很失落地钻进了某个办公间。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对不起这么严重?交代过的。”
我们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像两个走马灯一样地在师部穿梭,问每一个人师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问一个人之前先要说“我是小余”,然后递名片似地掀开脸上的绷带,然后问师座在哪,最后再得到铁定的摇头。我看得已经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尽力把自己靠着墙根,否则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们比他才真正是没得半分钟休息。
后来我朦胧地听见磕绊声,余治和他几个小兄弟把一张长椅搬了过来:“团座,坐下睡会。”
立刻便有人喝斥:“怎么把椅子架过道上?!”
余治便掀绷带亮名片:“我是余治。”
那边便立刻换了语气:“小余你怎么搞的?——要不要吃的?”
余治老实而不客气:“吃的,水,盖的,都拿来。”
我把已经摇摇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门上都没觉得这样,一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我看着张立宪打着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还是我累得连眼神都在打晃。
死啦死啦:“说话。”
张立宪:“……师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说天亮才能回来。”
死啦死啦:“那就坐等。”
“等”字脱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张立宪摸着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过去。我仍撑着,困顿地看着他们,没半分钟余治便摸过来,晕晕忽忽地掀绷带亮名片。
余治:“……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我是孟烦了。”
余治:“……哦,错了。”
然后他歪在张立宪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们一会,三个褴褛的。狼狈的,像从土里和血泥里挖出来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尸体,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体。
活人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就像我们在南天门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们活人的营生。
“都给我活过来!”
还没睁眼就听见死啦死啦这样地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他同时在推着张立宪,已经横在张立宪膝上的余治滚到了地上。
我神智不清地抗议:“刚闭眼两分钟!”
死啦死啦:“是整晚上!”于是我看见明显不过的晨光:“怎么都睡着了?虞啸卿来过又走了!我王八蛋!”
他使劲抽打着他自己这个王八蛋,我下意识地想抓他的手。
被他甩开了:“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
我们抄着近路,我们挑巷子走。我们从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们瞧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师座师座师座师座……!”
跑没了。我们喘着大气追到他身边,我瘸着,余治拐着,所有人都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