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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招呼着:“一起上啊!”
一群苍蝇会钉鸡蛋,因为有我这种人开缝。乌乍乍一下大伙齐动,我看着那家伙三蹦二蹦消失于丛林,迷龙这个屡屡挨打却说死不倒的货又在往起里爬,康丫从腐殖层里捡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马当先,被枝丛里伸出的枪托一下绊倒,死啦死啦从枝丛里蹦了出来,体重加速度双脚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没吐血,然后那家伙瘸着,劈了胯一样的跑姿与我神似,他挑了个方向一路瘸过去。
我喊道:“别乱啦!有鞋的包抄!没鞋的直追!”
我们乌乍乍地追在后边,即使不算犹犹豫豫的郝兽医也是二十二个对一个。
那家伙在雾霭和枝从中出没,靠他太近真不是什么好事,每当他转身停留,消失然后又再现时,总有一个人被他捅了一指头,然后倒在地上。
我组织进攻队形,“缠着他!旁边人速速上!”
但是我还没能瘸过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脚踢得从山坎上滚下来,康丫一边张牙舞爪挥着撬棍,一边从旁边绕了个绝不妨碍死啦死啦继续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领情,掉头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从后边赶上来的迷龙狠踢了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顶,在雾霭中一闪而没。已经痛过劲了的迷龙一驴当先,挟一帮乌合之众追在后边。
我瘸啊瘸啊地使劲蹦着,直到郝兽医扶着我。我瞪了一眼甚至还落在我们后边的阿译,让他良心发现终于开始往前蹿。
我看着郝兽医脸上的苦笑,我也开始苦笑。
这个本来很严重的事件已经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戏谑,但我们还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称的那样是个团长,法不责众四个字对我们是不适用的。”
迷龙倒提了他的机枪,以便抡砸而不是开火,他跑过去又跑回来,因为发现他追的人居然若无其事蹲在岔道的树后——而且是背向着他。
迷龙学了乖,蹑手蹑脚改了潜行,并且发现用机枪也是能砸死人的,他枪上肩,从地上捞了根粗大的树棍。
然那家伙转头冲他嘘了一声,然后又把头转回了原向。以迷龙的性情很难打这么一个没把自己当对手的对手,于是他也看向那个方向。
我们络绎地到齐了,我们也看向那个方向,我们沉默着,枪声很近,是三八式步枪的单发射击,而枪响的间隙中,我们清晰地听见迷龙咬牙切齿的声音——那样的声音让你很想在他嘴里塞截树棍,以免他把牙齿咬碎了——但我看迷龙时,看见的表情却是悲伤而非愤怒。
我们下望的地方是在这座小丘的山腰,而濒临山脚的位置有一个日军的简易阵地,它仅仅由几个散兵坑形成,而装进包里的土则垒了些简单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机扔在那监视着山脚下的河滩,但没有人管,那地方的十几个日军在玩一件他们觉得更有趣的事情,河滩上倒着十数具尸体,但他们在用步枪精确射击着其中还动弹的一具。那显然是一个赌赛,他们的枪几乎都扔在射击位置上,为保公平他们共用一枝三八步枪,伴随着枪响,和来自那具躯体的惨叫,他们中间爆发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了”这样日语的欢笑和喧哗。
河滩上倒着的那个人在雾霭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
李乌拉一直在叫:“我是李连胜!吉林人!那边的王八犊子!你们别猫着!给我一枪啊!你们有枪的!给我一枪,我是李连胜!跟你们一块儿来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绝不是日军,但开枪的是日军,又一枪打在他肩头,李乌拉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将头埋在浅水里。他在抽泣。
我的身边响了一下,迷龙冲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时他像是一头不得其门的笨大猩猩,现在他则像是一头会辗碎一切的犀牛,我还没从见一个人这样抓着枪管倒提着一挺机枪,另一只手挥着本来用来整死死啦死啦的树棒,他从这个坡度上冲下去的速度快得让枝条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横在路上的小树被他一撞两段。
第二个是死啦死啦,那家伙纵起身来的时候不折不扣是头黑豹,他抓着他的中正步枪,挺着枪上的刺刀。第三个是不辣,尽管他跳进来时几乎绊倒,有碍了勇往直前的观瞻。我想做第四个,但蛇屁股做了第四个。第五个则是一群——中国人办事,就是得有个起缝的,现在有了四个。
当我们已经成为一群时,迷龙已经和一个正离开了游戏在一边小便的日军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树棒,那东西飞旋而出而迷龙根本没做停留,他又冲几步后,那根飞来棒喝在颅骨上砸出的闷响连我这儿都能听见,然后迷龙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机枪把一个背对着他的日军砸塌了架。
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下山一边确定那名日军已经死定了。
迷龙终于对上了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一个日军军曹拔出了刀,他反应快到甚至还没转身,而是拔刀后再旋身砍劈。迷龙的家伙事重到他这一下回身不过来,于是对着那军曹张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见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奇观,一个黑得山魈一样的家伙对着一把足可把他劈成两半的刀露了两个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个持刀的家伙在猛的一下愣神后完全放弃了砍劈的架子,他拔腿就跑。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冲过迷龙身边,无声地把枪刺扎进了那名军曹的后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扎堆在一起,但已经放弃游戏转过身来的日军冲去,又挑死一个日军后他正对了那支一直用来比赛的三八步枪,枪后边还有三个人,但被这个雾里冲出来的黑魅吓得不敢上前。
那个枪口抖得不成话,那名日军嘴里嘀咕的我们用心都可以听懂,因为它本就是汉语的发音:“妖怪,却散-妖怪,却散。”
死啦死啦弯着腰平移着,忽然怪叫,我曾听过一些还在刀耕火种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发出这种战吼,那名日军开枪,如此近的距离上居然吓得打了歪掉,死啦死啦把枪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进那些日军中的便是我们全部了,沉闷的撞击声中肢体翻倒,黑色的躯体和黄色的军装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黄色的喉头,白色的枪刺下溅起红色的血,漆黑的树棍挥起,棕色的枪托落下。
我终于从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门。
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
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排开了我,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死啦死啦接过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撩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没有看他,迷龙径直走开。
迷龙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
我们看迷龙的步态是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我们悄没声地去抄起那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们站住了,在雾霭里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国军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个死猪脑壳!”
他踩着水跑过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发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
豆饼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鼻涕和擦眼泪这种没完没了的工程。
要麻远比我们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这个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们一样,主力追击,小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们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处的难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
要麻觉得奇怪,“还光上瘾了?”
不辣不说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刚见过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
豆饼笑着说:“不知道咋的,光着胆还壮壮的了。光着我还打死个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说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说。
豆饼立刻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个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个?”
于是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选择不再和不辣、豆饼说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
要麻诱惑不辣,“刚从英国佬仓库里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里都暖和。”
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没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
他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没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没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
迷龙抱着李乌拉走过,确切说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寂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龙走过我们,把他手弯里的东北人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着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话——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过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拉湿透了的头发,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血还在水里就流光了。”
于是我只好又看着,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了李乌拉的嘴里,我看着一个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个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他们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过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爷们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
我们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们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