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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神气活现地敲打着满汉的盔,让他经常要提一下又遮往了视线的盔。
“挨过枪吗?”我扔着一发七九二子弹玩儿,“当打在你身上还是这么大个?傻的。——通——”
我把那发子弹杵在泥蛋的胸口。泥蛋震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躲不开。别想躲开,它比声快两倍多。进去,肉撕开,撕得很开,连血管带肉,带神经。呼,带走一大块,它走了,你的肉想合上,合不上,撕烂了。这是好的,没打在骨头上。打骨头上它就在你那一百多斤里打旋,转着圈,开出一条道,打胸口的子弹也许就在肚子里才找到。打脑袋上,进去,——通——,然后出不去,就在脑袋里打转。——柔柔柔柔——,好几圈,这里边的东西被搅成糊……”
那帮乡下人的脸被我吓得煞白,无论如何,这带给我一种怪异的快乐。
泥蛋:“怎么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啊?”
我:“他们说假话,我说真的。这还是好的。这是步枪,轻的。重机枪,空空空空,那东西是泼子弹的。别指望就挨一发。通通通,它能推得你从这撞到那。你被打烂了,你也撞烂了。赶快看,哧,你拿枪的手轻啦,整条,撕走啦……”
一片煞白的脸中一张最煞白的脸:“……真的吗?”
我:“当然真的,知道为什么打仗总有那么多失踪的吗?烂糊啦……你怎么就回来啦?”
我跳了起来,一群人中间被吓得最惨的一个是我们的督导阿译。
阿译:“没人。”
我:“唐基不在?”
阿译:“嗯。”他反过味来:“我找副师座干嘛?”
我:“得啦得啦。一个肚子里的蛔虫,谁身上的虱子是个公母都瞒不过。”
阿译忽然表情怪异地看着我,而我也发现了我在相当亲切地拍打着他。
阿译:“烦啦,你这两天怪兮兮的。”
我:“小太爷从来就是天生异相的。”
阿译:“我的意思是说……”
泥蛋在那边可着劲大喊:“王八蛋!”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
满汉愤怒地:“鬼子那边骂我们!”
我:“骂什么?”
满汉:“八格牙路!”
我:“没想法。请他们吃隔夜屎。”
阿译:“对对!”
我没心思参与这种永无休止的骂局,沿着交通壕走开。满汉乐颠颠地赶回去开骂阵。阿译犹豫了一下决定清高,他跟着我。我想离阿译远点儿,因为我忽然觉得那张小白脸让我看着亲切。
阿译想离我近点,因为他忽然觉得我这张小白脸让他看着亲切。
我想刚才的几个小时里,阵地上的我,去师部的阿译,都发现一件事,我们一直是一群人,从来没有试过一个人。”
我都从交通壕钻回一线战壕了,阿译还锲而不舍地跟着,我拿着望远镜冲对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着。
泥蛋满汉那一伙在那边哇哇地跟对岸骂着,有时国骂,有时地方话,西岸那边有时日语,有时夹生得不得了的汉语,于是东岸也有时汉语,有时掺上夹生得不得了的日语。
“罗圈腿!小矮子!”
“该死的!”(日语)
“田鸡腿!萝卜头!”
“垃圾兵!”(日语)
“小东洋!连茅坑都抢的叫花子!”
“我们给你带来死的觉悟!”(日语)
“竹内连山上了山,带个联队屎克螂!老子一炮干他个球,统统滚作驴粪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会,他们听得懂“竹内连山”四个字。
再杀过来时便是夹生的中文,“无头的小鬼叫虞啸卿!冤死野鬼全是他的兵!竹内队长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胆嚼他的肝!”
我们这回静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编骂词儿给吓住了。
我呸了一口:“无聊。”
阿译:“文理不通。”
我:“东西两岸,统统的撑的。”
阿译:“十三点。”他还要给我解释:“十三点就是捣浆糊的傻瓜嘛。”
我:“两边都十三点。那你就是个十四点。”
阿译便立刻警惕地看着我。
我:“我至少是个十三点。”我连忙友好地看着他:“我是想起我犯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傻,小日本刚往我们阵地上撩过白磷弹,啥都糊啦,我还划火柴。”
阿译确定我并无恶意时便绽放笑脸:“我是十三点。我……我……”
他居然还要想他什么时候做过傻事,我善意地提醒他:“不用想。多啦。”
阿译便几乎有点雀跃地:“对,多啦!我最十三点的是对你开枪,你别介意。”
我:“反正也没打着。跟你说我怎么个十三点,一致对外那会去游行,大棍子刚挥过来就吓尿啦,幸好立马水龙就浇过来啦。我就一边往上顶一边想。这回总没人看得出来啦。”
阿译:“你听我这个。我从小就十三点,小时候爬电线杆子。手扎钉子上啦,我不敢拔,就挂在那等大人来等了半个钟。后来我爸问我你就那么能忍痛?我其实是怕痛,怕那一下痛。嗳呀,我现在说起来还打寒战。”
我:“你是很十三点,你都二十六点三十九点啦。”
阿译:“你七十八点。”
我:“我一百五十六点。”
我们就笑了,笑完沉默了一会。
我:“十三点就是傻瓜的意思对吧?”
阿译:“嗯。”
我:“我真想做傻瓜,我真想活回去。”
阿译:“我也是。”
我们又沉默,我们这回的沉默被横澜山上的一声鬼叫打破了,那声音响亮到这种地步,它只能是用一个大扩音喇叭给嚷嚷出来的,“小鬼子,听好喽!兔子耳朵树起来,爷爷给你好听地!”
我吓了一跳,我理解横澜山的家伙们会因任何辱及虞啸卿的话语抓狂,但他们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我瞠目结舌了:两个步枪手从那边的战壕里蹦了出来。如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端个架子,然后蹦出来的是那个喜欢卖肉的小四眼儿何书光,丫什么武装也没有,又光了膀子,背着他的手风琴。丫开始拉手风琴的时候他的一个死党把一个大喇叭举到他的嘴边。
何书光开始唱,我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诗人。
“竹内,竹内,忙得蛋累!连山,连山,年年受伤!挖洞,挖洞,老鼠勾当!过江,过江,死个透僵!”
他还要拉出一个极长的旋律,拖个大尾调:“全窝耗子死光光,个个撂在王八滩!”
我“噗哧”一声,连望远镜都滚落到地上了。阿译把另一副望远镜贴在眼眶上,张开的下巴要合不上来。
我:“这个……”
阿译:“……十三点……”
我:“……一百三十点都够啦……”
泥蛋腾腾地跑过来,一脸受了大惊的架势,“主力团!主力团打旗语,要,要联合!”
我:“我们能跟他们联合什么?”
泥蛋:“那个……”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清主力团居然打算与我们联合的内容:“那个!”
我站在壕沟的尽头,我们阵地上的渣子兵从我这厢排了开去,排到我看不见的壕沟拐角。我瞪着阿译,阿译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远镜盯着横澜山上的旗语。
我问:“好了没有?”
阿译:“好了?……没有!他们也在做准备!”
我差点就把个手挥下去了,气得直骂:“你个死十三点,要利落点!”
这回再叫阿译十三点就没刚才那么融洽了,他多少有点受伤地看我一眼,但总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望远镜上。
我确信此战源于祭旗坡和南天门穷极无聊的骂阵,但因辱及虞啸卿而迅速升级。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与虞啸卿再没半点儿关系,它只是一群背井离乡的家伙在这里做郁积已久的渲泄。
阿译:“好啦好啦!”
我便把手猛挥了三次:“一!二!三!”
横澜山那边的旗语也在挥动,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的几千个声音“一二三”地一起计数,然后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猛炸出一个怕是禅达也听得见的声音——那是几千人一起喊出来的:
“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
这样洪亮到超现实的声音在怒江河谷和山峦里轰轰回荡,它过去之后你觉得这个世界成哑巴了,什么都再也没有声音,南天门的几千日军一片寂然。不知道谁先笑的,八五八书房然后我们这个壕沟里的人笑得锤着砸着,笑得打跌。阿译仍坚强地在观察来自横澜山的旗语,“主力团弟兄向咱们表示感谢。”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稀罕!”
对岸南天门里传来古怪的声音,听了像是拉锯子砸石头,但你没瞧见正主前怎么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虞啸卿的精锐们不是盖的,甫一出手便叫西岸鸦雀无声。但在这样长久的对峙中你很难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它只适用于战场上的短兵相接。”
我用望远镜张望着,我身边的枪手警戒着,鬼知道日本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报复。
阿译忽然惊讶得咦了一声:“那是日本的越剧吗?”
我:“是日本人的京剧。”
阿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意识到又被我取笑了,他瞄了我一眼。但是我们都全神贯注于对岸阵地上冒出的那个日本人身上了。
那家伙在几种听起来有点乱糟糟的日本乐器伴奏中,光得只有一条缠腰布,露着他极难看的五短身材,肚皮上画着一张鬼脸,但他倒是大方得很,手上拿着一柄扇子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泥蛋:“耍流氓。”
满汉:“是在骂人吧?”
我身边的家伙过于紧张地拉开了枪栓,被我把枪拿了过来。
我:“刚才他们也没开枪。你要懂点儿规矩。”
“么子规矩?”我回头,不辣他们已经回来了,显然对这场奇怪的战争还没搞清端倪。
我:“好。好极了。不辣你不是爱唱戏,上去唱去。”
不辣:“坏透啦。要我死啊?”
我:“死不了啦。小太爷输不得这口气。”
不辣挣扎着,被我们一帮早就在这的往外杵。
每个阵地为射界着想都会清空,那片空地现在成了天然的表演场地。谁一直窝在壕沟里过都并不那么快意,而至今还未有人开过枪则成为安全的保证。
不辣不负众望,又拧又抛媚眼地骚得很,连对岸都是一片嗯哨和怪叫声。
不辣:“胡大姐——呃~我的妻——啊?你把我比作什么人罗嗬嗬。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那我就比不上罗嗬嗬。你比他还有多咯呃……”
这是一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舞蹈时似乎在炫耀罗圈腿和肚腩子的家伙很快败下去。而西岸响起这样一个调门。
“……冲上高山,用我们的尸骸填满沟壑。走向大海,让我们的浮尸漂满洋面……”(日语)
不知道什么词,但那样的调门还是合唱,不是不辣那一个荒腔走板压得住的,不辣很快被抡了下来。东岸下一个蹦出来的人并不在我们这边,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蹦了出来,他的衣服还没穿上,以至我肯定他一定要感冒。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他挥着一把刀,那是虞啸卿的刀。何书光的刀花耍得着实好看,但他是在用刀做指挥棒,横澜山的人本来就比我们多得多,歌声响起来时比方才那声“妈巴羔子”几不逊色。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他那个狂劲儿也许幼稚,但要干这种傻事也许就需要幼稚。从调门到嗓门都彻底把西岸压倒。我们这边会唱的人也跟着唱。至少我旁边的阿译在哼哼,并且又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