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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会来残害我们。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
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地正斜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是懒懒散散地,尽管这个太一般地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死啦死啦问:“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死啦死啦说:“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
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就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
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上去那是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
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呆会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
死啦死啦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的人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
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我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的,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擞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
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我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说过什么话。
豆饼念叨:“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便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着也注意到这片的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地生着。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便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我们分成了两翼向林里包抄。
那真是个不费劲的活,我们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的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迷龙几个人在林沿把风。
丧门星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我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除了丧门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听得懂,我听了会儿,走出林子,我尽量避开迷龙他们的防护线。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我们遇见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听见响动,忙擦干了眼睛,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看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丧门星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做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第二十一章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的表情很木,从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死啦死啦问:“……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之不国。
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这样的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
我麻木地跟着我的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我们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映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
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呐!”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