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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锁上门,迎着孙鹏成归来的方向往村外走去,走出村子后我继续往前走。太阳已经落下西面地平线,但原野上还十分明亮。麦子早已收割,地里生长着苞米、谷子和高粱。走到一条河边我停下了,脱掉鞋踏进清澈的河水中,心里感到十分舒畅。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桥上过来,是老百姓。走到近前我才认出是“虫”,“虫”也认出了我,止住步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虫”有一副十分强壮的身架,这使他在霸占别人家妻女时很占便宜。
“小同志,”他叫了我一声,口气还算和气,“听说你是从青岛过来的兵?”
我说:“是。”
“青岛我去过,是个好码头,解放青岛那年我出夫,进城后有位首长问我愿不愿留下当干部,我说我想家,就回来了。现在想想挺后悔,那是个好地方。”
我说:“那地方是不错,你真该留下当干部。”
他笑笑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人当该吃哪碗饭是定下了。我把自己一碗凉水看到底,也就是当个村干部的料儿。”
我没吱声。我不想和他谈下去。
他又说:“小同志,听说你想帮小国子把他爹妈的案子翻一翻?有这回事吧?”
我针锋相对地说:“有。”
他问:“你找吕起本了解情况啦?”
我说:“了解了。”
他问:“你找吕凤初了解啦?”
我说:“了解了。”
他又问:“你还找管长水、吕起河、吕永福、管长东、吕凤山、吕起义、管仁禄了解啦?”
我说:“了解了。”
@文@他说:“我是当事人,为啥不找我问一问?”
@人@我说:“我找你,你能说实话吗?”
@书@他说:“能。”
@屋@我问:“我现在问你,你能说实话吗?”
他说:“能,你问吧。”
我忽然有些紧张,但我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问他:“你说天成的案子冤枉不冤枉?”
他回答:“冤枉。”
我吃惊地盯着他。
又问:“你搞了李素红?”
他答:“头一次没成功,叫天成撞上了,抓起天成后我把事做了。”
我问:“你是不是和吕起本一块做下套子陷害天成偷油料?”
他答:“是这样。吕起本是我堂弟。”
我问:“民兵队长也是你事先安排的?”
他答:“这自然,他是我侄子。”
我哑然了。不知再该问什么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就一遭问完吧。”他望着我说,“省得东问西问的,也问不出句实话来。”
他朝我笑笑。
我尽快想了想,却没想出再有什么要问的,只觉得脑袋木木的,像失去了知觉。
“要没啥问的,我走啦,有空到家里坐,好好聊聊。”说完又朝我笑笑。
他上了车子,向村子骑去了。
我久久地位立在河水中,被一种极其深刻的自卑感吞咽着,我觉得“虫”是那般强健无比,而自己却像一只蚂蚁那样渺小可笑。
直到摩托车的马达声使我回过神来,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11
孙鹏成被关进了禁闭室,就在他回来的当晚。
李岪是那般的坦诚率直,晚饭后回到住处,便向宫班长宣告解除和他的现有关系,班长大吃一惊,问为什么,李岪告诉他要嫁给孙鹏成。班长怔了半天,后来飞步跑进连部向连首长做了汇报,开始连长并不相信,找到李岪问了方知是真,觉得事态十分严重。孙鹏成回连后便立即被叫到连部,追问其事,孙鹏成也承认了。当时连长勃然大怒,斥责孙鹏成道德败坏,被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侵蚀。要孙鹏成立即同李岪断绝一切关系,并写出深刻检查。孙鹏成拒绝了连长的要求,说选择爱人是他和李岪个人的事情,别人无权干涉。两人针锋相对地争吵起来,最后连长下令把孙鹏成关进禁闭室。
李岪知道孙鹏成被关了禁闭已是第二天上午,她找到连长,要求去禁闭室见孙鹏成。连长没有答应,对她说,事实已证明孙鹏成是一个腐化堕落道德败坏分子,不要继续受他的欺骗,赶紧悬崖勒马同他断绝关系,并同宫班长重归于好,争取尽早尽快完婚。李岪拒绝了连长的要求。连长又告诉李岪:假若事情没有转变,孙鹏成将受到开除军籍的处分。李岪这样回答:孙鹏成做了农民,我便做农民的妻子。连长无言以对,恼火异常。
这里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犹如大敌当前,进入一级战备。团政治处很快来了工作组,日夜找人谈话,边谈边记,笔走如飞。
我们班轮流给孙鹏成送饭,当然班长例外,他是受害者。所谓禁闭室也只是一间民房,不过更破败些,在住房十分紧张的情况下连里仍然要留出一间做禁闭室,可见纪律在部队之神圣地位。
第二天中午我便见到了孙鹏成。按规定送饭人一到,看守禁闭室的战士便回班里吃饭,看守工作由送饭人代理,直到正式看守回来为止。
待正式看守走后,孙鹏成朝我笑了,笑得十分舒心。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想笑。他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外面的情况,我都如实对他讲。说到李岪,我告诉他李岪受到很大的压力。这时他说:“李岪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部队,走前我得见她一面。”我说:“恐怕办不到,她提出要见你,连里不允许。”他想了想又说:“无论如何我得见她一次,你帮我给她传个信,叫她今晚日头落山后到村北大草场中间的草棚子等我。她知道那地方。”他说的大草场就是班长曾带我去砍草的旷野。我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去呢?”他指指后窗:“这儿,我试了试,窗棂都腐烂了。你看着人,我把它推下去。”他果然把整个后窗推掉了,我赶紧跑到房后又把窗子安上去,竟一点儿看不出破绽。我回到屋后见他兴奋得两眼发亮,说:“等以后关你禁闭时也可以从这里跑。”我说:“谢谢你还想着我。”
为防止意外,李岪实际上处于被监视之中,这也确是必要的。她的明里或暗里的主要监护人自然是宫班长。我们新兵发现,以前他们俩人相跟着走是班长在前李岪在后,而现在是李岪在前班长在后,我们还看到班长那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的锐利目光。如同押解俘虏一般。
整个下午我都在考虑怎样才能把孙鹏成的话传给李岪。我有些后悔,本不该赞同孙鹏成与李岪见面的计划,假如出现意外会使他们的处境更糟。但后悔也晚了,我已无法再见到孙鹏成,只有把信儿传给李岪了。
我忽然想到我的干儿子小国,知道他能帮我做成这件事。我找到他,交给他一张揉成团团的小字条,又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当小国子撒着欢儿往回跑时我晓得他把事情做成了,心里充满喜悦,想着无论岁数大小还是有个儿子好呵。
熄灯之前,村子上空突然响起急促的紧急集合的哨音,连里有句名言叫新兵怕号老兵怕哨。因为发生最危急的情况总是听到哨子瞿瞿乱吹,吹得人紧张万分。哨声响时我正和吴宝光趴在床上下军棋。班长从外面回来大吼一声:上装备集合!于是我们便赶紧奔向枪架取枪。下班后我并没有分到真正的枪支,只分到一支信号枪。枪和信号弹都装在一个挎包里,背在身上一点也不威风,我曾提出把信号枪拿出来别在腰带上,但班长不允许,说这样不符合条令。为此我深感遗憾。我们带好装备后便飞速奔向连集会场。天已完全黑下来,只是在西天上还能看到一抹淤血似的暗红。在街上我看见村里的民兵也持枪奔向集合点,我知道这叫军民联防。我忽然想到没准是发现小股匪特登陆?最近一个时期上级不断发出这样的通报。我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由一阵高兴,我们当兵的都盼着和登陆的匪徒打一仗。
集合点在村北的打麦场上。军人和民兵分列两队。鸦雀无声。连长在队前宣布:连队有人失踪,立即将其追缉归队。
我顿时清醒:被追缉的正是孙鹏成。他运气不好,行动败露了。
后来我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为什么部队开始行动后便直扑村北的旷野?莫非有人看到或者侦察到孙鹏成的去向?抑或是有人跟踪了李岪?
两支队伍呈扇面状向旷野包抄过去,我们机动通讯班的任务是限定连指挥位置,准备随时传递指挥员的命令。在我们身后,有线排的战士提着线拐子在放线,他们的任务是随时保障电话畅通;无线排的战士则背着沉重的步话机气喘吁吁,并不时轻轻呼叫着,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清回答的联络信号。我一直几乎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来看待这些无线电兵的。下连后当得知自己分在通讯班而没有分在无线排时我似乎对整个服役期都绝望了,再后来每当我听到从无线排的教室里传出的滴滴达达的收发报声心就一阵阵颤抖,我甚至对无线排排长达到顶礼膜拜的程度,因为听他的发报声就像听泪泪的流水声,极为悦耳。但此刻我才发现果真有了情况他们并不消停。原野无限的黑暗,月亮还未升起,满天闪烁的星星只能使夜显得更加黑暗无边。除了看到周围奔跑的人影,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却闻得见原野那惯常的苦香掺揉的气息。
必须承认,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前进中的每一瞬间都规范得无懈可击,我看到连长手持的那支手枪在黑暗中发光,看到宫班长义愤填膺地平端着冲锋枪,我竟然看到了“虫”,我看见他时吃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我忽然记起他是我们军民联防指挥部的副总指挥。此刻他正是置身于他的指挥位置上,嘴里不断发出“肃静跟上”的口令声。从那次河边谈话之后,我更加憎恨他了,而此刻他的出现更使我难以容忍。
我们已经到达旷野的边沿地带,行进速度减慢了。孙鹏成和李岪此时在哪里呢?在草棚子里?还是闻声已藏匿在草丛?我在心中猜测着。一本没有皮面的书使我卷进这个不平常的事件中,这确是我始料不及的。
在白天看,这片茅草丛生的旷野并不很大,从一边可以看得清另一边吃草的牛羊。而在夜间这片草地就显得漫无边际了。队伍缓缓地在齐腰深茅草中向前摸索着,使人颇有一种大海捞针的感觉。兵力不足以完成这样的搜索。因为无法对整个旷野实施完全的包围。在草丛中,连长不时通过电话机或步话机与据守连部的团工作组报告情况,听取指示。身临其境的连长是十分清醒的,他报告说被追捕的人会很容易逃离草地奔上后面那座大山,那就一筹莫展了。工作组的回答是尽一切可能封锁住草地通向大山的地带,必要时可以使用信号弹照耀。于是连长便命令我不离其左右,准备随时执行他的命令。
搜索队伍继续向前推进,透过眼前摇曳的高草,我们看到一个黑色的怪物凸起在草原顶端,我知道这是那座草棚子,我们已搜索到草棚子跟前。我的心怦怦地跳动着,这里是孙鹏成与李岪约见的地点。
连长命令队伍停止前进,他先用望远镜向草棚子看了一会儿,大概没看见什么,然后向我命令:打一颗信号弹!
我立刻执行命令,从挎包里掏出信号枪,接着又伸手摸信号弹,既然连长没说明施放哪种颜色的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