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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蛋!”李树棋怒不可遏,挥拳朝这无赖打去,把他打了个仰巴叉。他爬起刚要还手,又被李树棋打倒。
“好,好,给你钥匙……”好汉不吃眼前亏,“单帮”青年很识时务地乖乖把钥匙交出来。刚要上车,却被李树棋挡在车下。
“你——”
李树棋不说什么,上车把他的两个帆布提包丢下车去。“单帮”青年第二次被开除了。
“我,我买票,多花钱,多……”“单帮”青年央求道。他知道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他这两个大提包奈何不得。
李树棋不听他的,关上车门,驾车开去了。
“单帮”青年跳脚大骂:“我操你祖宗!操你那个卖票的小娘们儿!等着我去告你,告你殴打乘客,老子非告你不可……”
李树棋感到无限惬意。不过,如果他以为这件事已经完结,那就大错特错了。不久,他竟然“栽”在这上面。那是后话。
7
夕阳辉煌。
李树棋驾驶着空荡荡的客棚车行驶在埠口至村子的道路上。归程是令人愉快的,一天的工作即将以平安告终。他满足目前的状况,他愿意永远这样下去,一直给李树生开车开到老眼昏花不得已被解雇为止。他没有什么奢望,只要平平安安。
风从车窗吹进车内,使冯美丽觉得浑身凉爽。落日的光辉给车外的原野涂上温馨的色彩。她已忘却途中由“单帮”青年引起的不快。她轻轻哼起一支叫《信不信由你》的歌谣:
两只小豹六条腿呀
信不信由你
六个蛤蟆八张嘴呀
信不信由你
生下个孩子比娘大呀
信不信由你
娶来个媳妇不会使呀
信不信由你
哎哟哟
信不信由你
信不信由你
……
也许是后面的歌词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的面庞罩起一层隐隐的忧愁。这首歌她在孩童时就唱着,唱得有滋有味儿。那时她自然不知道啥叫“娶来个媳妇不会使”,她朦胧中以为是一个笨丈夫或者一个好丈夫不知道怎样叫娶来的媳妇干活,比如下地、做饭、洗衣、喂鸡喂猪。而此时此刻她唱着的时候,却是深有领悟的。李树生把她闲置起来,往后该怎样办?永远这么过下去么?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汽车也随着她的叹息而叹息了一声,叹息之后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又出了故障。发动机熄火了,无法重新启动。车速很快减缓下来,李树棋赶紧把方向打向一边。汽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操他妈!”李树棋在心里骂了句,打开发动机盖开始修车。冯美丽走向前,无言地看着他修理。
前面不远有一个小村,只二十几户人家。冯美丽知道小村的名字叫官道,念初中时班上有一个女同学就是这村人。她曾去过她家,认识她的爹妈。那女同学后来嫁到昆箭山前的一个小镇上,丈夫是复员军人。她知道的就这些。
“李树棋,新车为啥也出故障呢?”她向修车的人问。
李树棋回答:“就因为是新车才容易出毛病呢。”
“能修好吗?”
“不知道。”李树棋没有把握,“说实话,我在部队开的是解放牌,别的车很少摸过,不熟悉,再说如今的国产杂牌车质量就是差,就像泥捏的。”
“修不好咋办哩?”冯美丽犯愁地自语道。
李树棋安慰她,“不要紧,实在修不好,就下去等路过的车,请师傅帮着检修一下。”
冯美丽转头望望西面已经靠近山尖的日头,说:“天快黑了,还会有车过吗?”
“碰碰运气吧。”李树棋说。
李树棋终于没能把车修好,沮丧地用棉纱擦拭着油污的手,又在心里骂了句。
冯美丽说:“李树棋,我们下去等车吧。”
前方不远是一座石桥,俩人走过去,倚在桥的一侧的石栏杆上。守株待兔似地等车,除此别无他法。
两人都沉默着。
日头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天地间突然变得阴沉。田野上风势增强,轻轻地呼啸着。夜降临了。
“看样儿不会有车了,”李树棋说:“这条路平时车就不多。”
“咋办哩?”冯美丽似自语又似询问李树棋。
“反正我得留下来看车,”李树棋说,“你,赶紧回村去吧。”
“到村有多远呢?”
“从这儿抄近路插过去,大约十四、五里,可路不大好走,走我们行车的路二十多里。”
“天已经黑下了,我不敢自个儿走。”冯美丽说,她确实是不敢走夜路。
“那咋解决哩?”李树棋犯难了。他看见了前面的村子,似有了主意,“要不把你送官道借一宿吧,只是没有熟人,你那里有人吗?”
她有熟人,她同学的爹妈。她刚要回答说有,却冷丁止住了。
“没,没有。”她撒谎了,一时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撒谎,她只知道说过后心便狂跳起来,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李树棋没说什么,思索着。
“我和你一块看车吧?”她低着头说,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李树棋依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没有别的办法呀,可一整夜在这旷天野地里,你不害怕吗?”
“不怕。”她说。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李树棋说。
“可总是有人胆子大有人胆子小呀!”冯美丽说,“说实话,我的胆子是很小的。在娘家时,天一黑就哪儿也不敢去了。”
李树棋朝她笑笑,说:“胆子是可以锻炼的。我当兵的头一年在通讯班,常常要在夜间出发传递首长下达的命令。班长为了锻炼我们新兵的胆量,净出馊点子。在我们驻地南五、六里地的山半坡上,有一大片坟地,坟年久失修,大都塌陷了,坟坑里暴露着死人的骨头和头颅。深夜之后,班长便把一张字条交给一个新兵,命令他把字条放在那片坟场的第几排第几个坟坑里。那个新兵回来后,他又命令别的新兵去坟场把这张纸条找回来。刚开始时我吓得浑身发毛,为了给自己壮胆,走进那可怕的坟场时我便大声的吆喝:大伙儿听着,我是个新兵蛋子,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呀,别和我过不去,我拿了字条就走……”
“妈呀,吓死人啦!”冯美丽脸变了颜色,用手去堵李树棋的嘴。
李树棋这才明白此时此刻对冯美丽说这个是多么不应该。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呀!”他不由得把两手按在冯美丽的双肩上。他觉得冯美丽身体抖得厉害。
他又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冯美丽。
冯美丽慢慢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笑着朝李树棋的肩膀打了一下。
日落过后,晚霞开始在西天热烈地燃烧起来。整个原野立刻变得富丽堂皇。冯美丽似乎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晚霞竟如此之美好,她无限喜悦地久久向西天望着。
“晚霞真美呀,就像用花瓣儿堆起来的。你说是吧,李树棋?”她说。
李树棋笑笑,说:“你们女人总是这美呀那美呀的,男人就没这份心事。就拿你说吧,连起个名字还叫美丽,是不是,冯美丽?”
冯美丽立刻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分辩:“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小姑给起的,我才不愿这么叫哩。”
“不过这名字叫在你身上挺好。”
“不好。”
“为啥不好?”
“我长得丑,不配叫美丽。”
“你长得不丑,可以叫美丽。”
“胡说。”
“真的,我不撒谎。”
“是吗?你说我长得不难看吗李树棋?”冯美丽把目光从晚霞中收回,看着李树棋。
“你,很好看。”李树棋说。
风更大些了。这里算是半拉山区,夜里的山风是很硬的,即使是夏季风也是凉凉的,侵人肌肤。冯美丽穿一件短袖上衣,一阵风过,她不由抱住了双肩。
“起风了,咱们上车吧。”她说。
“好。”
两人离开石桥,上了车,在座位上坐下来,晚霞已开始消退,车内迅速昏暗下来。
两人默坐不语。
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会发生些什么事情的夜晚?也许两人都在这么想着。
“李树棋,打开录音机好吗?”
“你要听什么?”
“那盘什么草原吧。”
“《在中亚西亚的草原上》。”
旅律在车箱内低声回荡,似在诉说难言的感伤。
“这曲子为什么叫《在中亚西亚的草原上》呢?”冯美丽问,“李树棋你能听出这是大草原上的声音吗?”
“能感觉到是走在一片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天空很远很蓝,飞翔着各种小鸟,草原像绿毡似的望不到边,还有雪白的羊群,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谈情说爱的姑娘和小伙子……”
“你能听出来还有谈恋爱的姑娘和小伙子?我怎么啥也听不出来呀,李树棋?”
李树棋笑笑,“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这是我们连副指导员说的。他大学毕业,差不多是个音乐家。他说音乐可以使人无限地联想,愿怎么想就怎么想……”
“噢,是这样。”冯美丽似乎有些失望。人是可以什么都想的,想过好日子,想夫妻恩爱,想有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想有许多钱,不愁吃穿,可想象代替不了现实呀,原来音乐是骗人胡思乱想的呀……
李树棋不再说什么,从口袋掏出烟。
“给我一支吸吧,李树棋。”冯美丽说。
李树棋吃惊地看着她,问:“你,会吸烟吗?”
冯美丽摇摇头。
“那就别吸了,”李树棋说:“烟不是好东西。”
“烟和酒不是一样吗?你不是说要教我喝啤酒吗?还说肯定越喝越爱喝,你就先教我抽烟吧。”
“算了,别吸了。”
“不,我要吸,我什么都想尝一尝,给我吧。”冯美丽向他伸出手。
李树棋只得给她一支,给她点上。
两支烟头在昏暗中一闪一灭,似乎在进行着无言的对话。
“李树棋,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冯美丽突然这么问。
李树棋也似乎感到突然。很久,才摇头笑笑,说:“那首歌不是说不要问为什么吗?”
“好吧,那我就不问啦。”冯美丽说。
“其实问也没关系,我想结婚,可又不想随随便便地结,这就注定我会成为一名响应党号召的晚婚模范哩。”李树棋又笑笑。
“当晚婚模范?当到啥时为止呢?”
“六、七十岁问题不大吧。”
“去你的李树棋,净不和我说正经的。你这人是一怪,我早就发现你是咱村的一怪。”冯美丽说。
“找不着老婆就是怪物吗?冯美丽?”
“李树棋,谁说你是找不着老婆的啦?你心高,村里人都说你心高,不过要是高到天上去,可就真的找不着了。”
“倒不是心高不高的事儿,”李树棋叹了口气,向车窗外望望。霞光已完全褪色了,天空有几颗亮星在闪烁,原野上的庄稼已与土地融合一体了,黑黝黝的无边无际。他接着说:一我不想凑合,一个人在成亲的时候要是心里还疙里疙瘩的,那一辈子还有啥痛快的时候呢?”
冯美丽不再吱声了。李树棋的话重重地冲撞着她的心。她默默从暗中注视着李树棋。他自然向窗外黑沉沉的天地凝望着。后来她小声地叫了他一声:“李树棋——”
“什么?”李树棋还是一动不动。
“李树棋……”
“你说吧。”
“……”
“你说吧,冯美丽。”李树棋把头转向她。昏暗中他觉得冯美丽的脸很白很白。
“不说啦……你这人……”冯美丽把脸转向墨色的夜空。
“天完全黑了,冯美丽。”李树棋说。
“嗯,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