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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连急带气,一下子懵了,身子籁籁抖着,说不出半句话来。自天亮发现了他的事情,虽再三保证替他保密,可他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有一种隐约预感:天亮不会白便宜了他,那不是省油的灯,迟早会闹出事端,想到这便恐惧。却又不住给自己吃定心丸:兴许不会,人总是讲点良心的,再说天亮知道他五爷的情况,会可怜他的……而后来很久没有出现什么事,他才渐渐心定。现在,这狗东西终于向他张开了狗牙,应验了他的不祥预感。但他却没料到这狗东西会向他要地……
这无疑是在割他的心。
天亮说:“求五爷帮衬帮衬我……”
五爷一下子吼起来:“没你的地种,没你的份儿!你……欺人!”
天亮说:“五爷,你这么大岁数啦,路又远,这地够你辛苦的,割块给我,你也轻松轻松,行不?”
五爷恨恨地说:“没你的份!不用你可怜我。这驴蹄子大小的地我种得了。出力流汗我愿意,再多我也种得了,土改我分了九亩二分地,照样种得粮食往囤外流……你他妈见我把地摆弄好了,连瓜芽都插上了,就来要!你咋不等刨地瓜时来要?你他妈欺人……”
天亮不那么客气了,说:“五爷,欺负人的是你哩。”
“我欺负谁啦!”
“欺负我。”天亮振振有词,“常言道:见一面分一半。我见了,还替你保密,你还不分给我,这不是欺负人?”
“你……”五爷被天亮的无赖活气得嘴唇哆嗦,“你放屁!你……你想捡我洋捞儿,没门!”
天亮抬高嗓门:“真正捡洋捞儿的是你哩!”
“我捡你洋捞儿啦?”
“没捡我的,可捡的国家的,社会主义的大洋捞儿,这是罪过更大的洋捞儿,服不服?”
他被呛住了。他大概是无法否认自己是捡了“罪过更大”的洋捞儿的。不是大孙女成天价唱一支从学校学来的歌嘛:“……山是国家的,地是国家的,森林矿藏是国家的……”他不能否认自己的行为是有罪过的,不然他就用不着夜晚里偷偷摸摸的了……可是他恨天亮,不能容忍从他那狗嘴里说出自己的罪过……他心里乱如刀绞……
天亮的口气缓和了:“五爷,你别当回事儿,这年头洋捞儿该捡得捡,听说公社和县里的那些大官捡得可欢哩,你捡这点儿算个啥呀……不过嘛,五爷,这洋捞还是咱一块儿捡有帐算,一根线拴了俩蚂蚱,谁也不会和谁过不去,我这人一贯爱嘞嘞驴肚子装不下四两水油,五爷也不是不知道……”
这狗东西在讹他哩。想到这一层,脊背一下子凉了,凉得透心。他明白自己掉在这二流子手心了,没法子啦……
他不说话,手里紧抓着烟袋杆,呼呼地喘气。
天亮紧逼着他:“你发话呀!五爷!行还是不行?”
他还不说话,恨恨盯着那螳螂身子。他清楚就是这么一笔帐啦:要么割一块地(已经是青苗地了)给这个压榨自己的二流子,要么就全瞎了,谁也种不成……他得从这两条棍子中捡一条往自己头上敲……依他的人性,他宁可瞎了地,也不能忍下这口气,可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就不由犯开了寻思,不知该怎么好了。
天亮悠闲地在近处遛达着,胸有成竹地等着回话,每当他迎着月亮走来,看见他煞白的窄脸儿,五爷就气得不行。
不能给他,咽不下这口气去!不能便宜了这狗东西!
天亮转过身去,向一丛槐树裸子走过去。
五爷深叹了口气。咳,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弄呢?他想起这一冬春的辛苦,想起他那个在梦中吃地瓜长成大小伙子的小孙子……也想起自己窝窝囊囊的一辈子……
罢罢,认了吧,认晦气!庄稼人能指望活得舒心畅气吗?办不到的……
他叹了口气。
走过来的天亮倒听见他的叹息声,凑上前说:“五爷……”
他几乎向他扬起拳头,吼叫:“别叫我五爷!我是孙子!熊孙子!灰孙子……”
“五爷,你这是咋啦?”
他哼了一声,说:“给你地!”
天亮说:“好,我要。”
他说:“从东头数,数八垅,归你。”
“八垅?一共几垅?”天亮问。
他没吱声。他懒得吱声。
天亮没得到回答,就自己沿着地头数起来。他一共数出三十二垅地瓜。就是说,五爷给了他四分之一,二分地。
“五爷,就给我八垅吗?”天亮很不满意,嫌少。
“八垅。”
“那不行。”天亮不答应,“得给我十六城,一人一半。”
“不行。”他也不答应,“我困难。”
“我也困难。”天亮说,“下个月就断粮了。”
你困难?你不是都当了“精神部长”啦?“部长”家兴许缺金缺银,还能缺粮食吃吗?
他打定主意不再让步。说:“多了没有,八垅你要不要?”
“八垅要啦,再让你添八垅。”天亮油腔滑调地说。
“没门!”
“五爷,你这么分可不是公平啊!”
他听到“不公平”这字眼立即怒火烧胸:“你狗日的还嫌不公平?凭哪一条说得出口?你刨地啦?挑粪啦?打瓜垅啦?插地瓜芽子啦?你他妈吃等食,眼瞅着我种成了,就来和我分地,还嫌不公平?这世上还有公平吗?!”
天亮嚷道:“老头儿,你骂人啦!骂人就得加八垅地瓜,白骂啦!”
他让这无赖气得浑身哆嗦,大吼一声:“你……你给我滚!”
天亮反倒凑上前来,挑衅道:“要我滚,滚哪?滚到你媳妇的炕头上?你准啦?”
他再也忍无可忍,一把揪住天亮的脖领,向后推。
天亮也伸手抓住他的脖领,向上提,说:“要动武?凭你种黑地有功?这么大岁数了,别不知道好歹!”说着又往上提他的脖领。
他觉得脖梗火辣辣的,喘不动气,这狗东西捏住他的肉啦,卡在气管上。他受不住,赶紧松了手,身子向后一退,挣脱了天亮的手。天亮抢前一步还要揪他的脖领,他用手拨挡着,天亮见捞不到揪,就分开两手,抓住了他的两只膀子,抓得很牢,他没挣脱掉,只好也伸手抓住天亮的两只膀子。
一瞬间竟发展到这么一种局面。
开始,两人只是抓牢对方,谁也不轻举妄动,僵持着……
月亮向西偏去了。
过了一会儿,五爷觉得膀子上增加了推力,天亮要下手了。他本来想:要是天亮不先动作,过一会儿他就松手,不和这无赖斗,他这辈子没和人动过几次手。刚才是气懵了,才去抓他脖领……再说,他还得赶早浇窝……
天亮用力推他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叉开腿,挺住,问:“你要干什么?”
天亮说:“我要你公平分地。”
这狗东西专戳他心窝,他怒不可遏,在心里骂道:“狗日的,我给你公平”!他用力一推,把天亮向后推个趔趄。“我给你公平!”又一推,又一个趔趄。天亮给推得连连倒退。
天亮性起,趁五爷再推时,便赶紧向后一撤,五爷晃了个跟头,幸亏两手抓得牢,才没摔倒。
两人都吃了亏,都谨慎了,把力气逐渐加在对方膀子上。
很快,两人都感到膀子上承受了很重的力量。死死挺住才不致后退。
暂且谁也不能把淮推得动。抗衡中的僵持,要等待力量的消耗,一旦失去均衡,才能见出分晓。
两人拚力相推。
这是当地一种古朴的较量方式,也是一种清规戒律:不兴打绊子,不兴搂腰抱腿,只是一味地推,直到把对方推得精疲力尽,最后推倒。说来颇有点骑士风范。
脚下是一块布满乱石的草地,五爷身后不远是他刚播完瓜芽的土地。天亮身后是一道隆起的沟坎。
谁都不能退得太远。
五爷渐渐感到吃力了,脚腕,小腿,胯间和膀背都有些不支,酸痛,连脖子、脑袋都胀得发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自己毕竟老了,而天亮正值壮年……可是,他不能让二流子推倒,绝不能,得挺住,不能让二流子得逞……
他强忍地坚持着。
天亮此时也不轻松,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开始松动、脱节,胸口火辣辣地胀疼。开初,他一点儿也没把五爷瞧在眼里,以为不用费力就可把他推倒,而事实他却没办得到,五爷依然在与他抗衡。他琢磨不宜这么僵持下去,这只会对他不利。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没有耐性,而那老头儿却有。此时他已晓得,别看他年老体弱,却是金盆打了分量在,小视不得。先下手为强,用虎劲把他推倒。于是,他憋足一口气,便拚力推起五爷来。五爷没撑得住,倒退了一步,接着又倒退了一步。天亮竭尽全力地推,五爷不断倒退着,一直退到了地瓜地边,再退一步,就会被瓜垅绊倒。五爷也猜到天亮的诡计,就不敢再后退了,叉开两腿,死死地顶住,不一会儿,就听到天亮的喉咙里像拉风箱似的大喘起来,压在他膀子上的分量也明显减轻。
这小子怂包啦,垮台啦。他想。凭空添了力量。他躬起腰开始猛推天亮,天亮支撑不住,顶着,却身不由己地向后退,连连倒退,一直退到沟坎前面,五爷只须再推前一步,天亮定会来个仰八叉。
这时,天亮上气不接下气地嚷:“五……五爷……等等,等……等等……”
五爷闻声就停止了。这小了要说熊话啦,这贱种,会说他要二分就足了。不说这个就把他推倒!
他没好气地问:“干啥?”
“等我……喘……喘口气……”
狗东西!他用力一推,天亮让沟坎绊倒了,摔在沟坎后面。
“哎哟——”天亮嚎叫起来,“哎哟——哎哟——”
他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在地上滚动的天亮。他有些慌,该不是让石头硌着什么地方啦?大概是硌着了,可千万别是硌着了腰。庄稼人一辈子就靠腰板吃饭哩,二流子也没两样。他心里很懊悔这最后的一推。
天亮还不住地嚎叫,身体却不再翻滚了,只是伸手在地上乱摸。
“怎么啦,天亮?”他不安地凑过去问。
天亮终于摸到了一块石头,扬起朝他没头没脸地扔过去,他赶紧把头一偏,石头擦着耳边飞进地瓜地里。
他不能不立刻向后退缩着,怕天亮再向他甩石头。
也许天亮并没让石头硌着什么地方,更不会硌着了腰,不然他就不会骨碌从沟坎上爬了起来,而且还麻利地捡起一块石头。
天亮破口大骂:“我操你祖宗啦,我操你全家,我操你媳妇的……”
他没吭声,任他骂,留意着那只随时会甩出石头的手。
天亮骂不绝口:“老王八蛋,你等着,看我饶得了你!你他妈种黑地……老子不稀罕,一分一厘不要啦。你想吃独食,叫你一根地瓜须也吃不成!这道不整出你的黄来,算老子在村里没威望……走着瞧吧……”
天亮骂尽说绝,就一瘸一瘸地走了。临走把手里的石头砸在跟前的一只水桶上。因他与五爷之间隔着一段难以准确击中的距离,水桶便代人受过了。
五爷像痴呆了似地,直到那螳螂身子落进那道山梁子后面,他才回过神来,一下子瘫坐在地瓜地里。
“完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别再惦着什么啦。”他出奇的冷静,也没有多少悲哀。似乎一切就该这么结束,也只能这么结束。他信手从身边瓜垅上薅下一棵瓜芽,举在面前,迎着西沉下去的月亮久久地看着……
后来,他就挑着空水桶走啦。走到山梁子上时,他听到村子里传来一声鸡叫,而东方天边还是黑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