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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初应声:“就来了,嬷嬷。”
“去吧。”阿初说,荣初正待转身,阿初又叫住他,替他整了整黑色领结,摁住他的双肩,意味深长地说:“学会骄傲!”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桌球室里灯光幽黄,绿色球桌边上,杨慕次和父亲“杨羽柏”正在专心致志地对局。
“我们父子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打球了。”杨羽桦温和地说。
“是啊,有五年了,五年没在一起。”杨慕次击了一下红球,然后击蓝球,紧接着再击红球,最后击粉红球时又落了空,他负气地把球杆掷在台球桌上。
“你的注意力一直不集中。”杨羽桦俯身眯眼,仔细地注视着桌上嚣张的红球,他击了一下红球,把粉红球排列起来,一杆击中。
“宝刀不老。”慕次赞了一句。
杨羽桦对着桌子弯下腰,继续攻击。
“你这么晚了回家来,不单单是陪我打球的吧?”杨羽桦又中一杆。
“我……我想跟父亲借点钱。”虽然话很生硬,不过,慕次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杨羽桦还在专心打球。问:“要多少?”
“我只是跟您借……”
杨羽桦问:“多少?”
“一百万。”慕次把头转过去,看窗外。
“啪”的一声,粉红球滚到一边,杨羽桦这一次没有击中。
杨羽桦放下球杆,走到白色的壁柜边,打开密码柜,拿出支票本来,掏出钢笔签名。当慕次轻轻转过脸时,一张一百万的兑现支票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
慕次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父亲出手如此爽快。
“您不问我为什么?”
“你长这么大了,第一次正式开口问我要钱,做父亲的没有理由拒绝你。儿子。其实,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儿子。”
慕次感动。“不过,爸爸,我一向节俭朴素,作风低调。这一次突然狮子大开口,您不觉得我的生活里出现了某种问题吗?”
“傻儿子,只要是能够拿钱解决的问题,就一定不是问题。”
“很精辟。”慕次说。
“你呢,多用些心思在事业上。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不能没有事业。没有事业的人,他们做人没有目标,盲目的生活,本身就是可悲的。你呢,从政也好、从军也好、从商也好,爸爸都不干预,随你的兴趣去做。重要的是,无论你做什么,你都要做到最好。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杨家的唯一的儿子。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平安、幸福、快乐地生活,娶妻生子,继承我们杨家的香火。”杨羽桦言犹未尽,慕次却已深感父爱绵绵。“对不起,爸爸。”慕次深怀歉意地说。“许多年来,我都自以为您很讨厌我,您很早就送我去了寄宿学校,就是节假日我也很少看到您的身影,您让我养成了孤僻、冷静、独立的习惯,最初,我不否认地说,我对您充满了畏惧和恨意。”
“后来呢?”
“后来,您为了我能读名校,四处奔波。为了我能出国留学,您花费了大量的金钱,让我顺利地读预科,在没有任何升学压力的情况下,获得了优异的成绩。”
“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杨羽桦大发感慨。“我记得你少年时,在学校里极不驯服,不肯依附老师与学长,你喜欢斗争,你一直在斗争,就像一匹脱缰野马,我总以为你会因此而断送前程,感谢老天,没有毁掉你。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孩子。不像你妹妹,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长夜就是她的舞台,夜店就是她的天堂。这个时候,正是她狂欢买醉的时候,她挥霍无度,不懂得珍惜人生。当然,她自己很快乐。她快乐,我就开心。同样,你成功,爸爸也会感到很幸福。”
“这些年来,我在外面风里雨里火里水里磨炼,我学会了感恩,爸爸。请您原谅我过去对您种种排斥、疏远、不理智的行为。”
“如果我早知道一百万可以买回我儿子的心里话,我说什么,也不会等到你今天向我开口,我就是硬塞强给,也要你收下这笔钱。”
“我会还您的,爸爸。”
“傻孩子,我的钱最终还不都是你的钱。”杨羽桦爽朗地笑起来。
慕次心中释然,拿起球杆,说:“胜负未分呢,再来。”
“怎么,刚才你故意放水啊?”
“我想让爸爸高兴,一渠流水两家分嘛。”
“怎么,你跟我不是一家人啊?”
慕次和父亲玩到夜里十二点半,父子俩都倦了,才去睡。他们互道晚安,在楼下分手。慕次的房间在二楼的右走廊后侧,他平常很少回家,他的房间每天都有女佣清洁,所以很干净。
他打开灯,脱了外套。
他在灯下反复地看着那张“一百万”的支票,支票上浮现出阿初的模样,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句令自己胆寒的一句话。“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外面仍在下雨。
他走到阳台上,深吸了一口气,伸开四肢,活动活动,在湿润的空气中洗涤自己的心肺。不经意地一抬头,他发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草地上移动。
他敏感地感觉到情况的异常。
深更半夜,有谁会在雨地里徘徊?
他穿起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下了楼。他很快地来到草坪上,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黑影的方向,然后向花园走去。
花园里很幽暗,一株株梨花树两边分开。
慕次清晰地听到了电波声,尽管声音很微弱,很细微,但是,职业的敏锐迫使他在瞬间做出了最专业的判断。
自己的家里隐藏着电台,隐藏意味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家里有专业的谍报人员。他离声音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声吞吸着近在咫尺的电波声,慕次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感到紧张,前所未有的紧张。潜藏在大脑第三度空间的危险的信号,正式激活了。
他在冒险。
突然,电波声消逝了。
一阵冷风袭来。吹过梨花树的枝枝蔓蔓,层层细叶因为冷风的偷袭而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风和叶的摩擦和着慕次的皮鞋“簌簌”声,让人感觉到寒从脚上起,冷由心底生。慕次感觉自己不像是这所庭院的主人,而是一个中途的闯入者。
风停了,花园里很安静,安静往往伴随着危机。
一只光滑的手臂像蛇一样蜿蜒攀升,手影爬到了阿次的背上,冰凉的指尖马上就要触到他的颈……
第二十一章千钧一发箭在弦
慕次走到花园通往佛堂的铁栅门前,铁栅门被一根铁皮条拴住,他正准备打开铁栅门,突然第六感告诉自己,自己背后有人。他从准备开门的动作中突袭式转身,他的手在要掐住来人下巴的一瞬间,停在半空中,他的黑眸凝住了,他险些失声惊叫,整个人被卡住般懵了。
他看见了他的母亲。
徐玉真穿着睡袍,赤着足,披着发。她眼球充血,眼神空洞,失魂落魄般直愣愣望着前方,她的眼里仿佛并没有阿次的存在,她茫然无助地向前走。
阿次半秒中清醒过来,母亲似乎是梦游。他闪身让路,他看见母亲机械地打开铁栅门,然后身体僵硬地向佛堂走去,阿次紧跟上去。突然,意外发生了,徐玉真晕倒了,她的身体蜷缩起来,嘴唇边泛出白沫……
“妈!”慕次跑过去,脱下外套,包裹住母亲的头。“妈妈,妈妈?您可别吓我。”他抱起母亲向主楼跑去。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的意图。
“徐玉真”的头包裹在慕次的风衣下,她的脸紧贴着慕次温暖的胸膛,她冰凉的唇在黑暗中绽放出一丝阴森地笑纹……
风雨潇潇,河桥下,荣华的车子熄了火,关闭了前灯,唯有风挡上的擦拭器还在不懈的努力工作。
中央特科书记方致同披着雨衣从河桥上走下来。
荣华打开车门,撑开一把伞,下了车。雨点趁着风势迎面砸了过来,荣华伸手拂开唇边的几缕湿发。
“早来了?”方致同说。黑暗里,他嘴里镶的金牙熠熠闪光,他的布鞋却为雨水浸烂了。
“来了一会。”
“云南和广东的特委到了没有?”
“云南的特委还没有出发,我已经询问过了,回电是:病笃。广东的特委已经出发了,但是由于山体滑坡,造成火车不通,他们说只要能赶上海轮,就不会耽误会议时间。”荣华说。
方致同很焦虑。“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这样盲目的等下去,我怕会横生枝节。这么多的特委聚集在上海开会,这本身就是在冒险。我不明白中央特科为什么会同意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做给第三共产国际的人看吗?看我们有多么的神勇,势力有多强大?”
“老向,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荣华并不是不同意他的观点,不过,她认为,中央特科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决定召开这次特委扩大会议,一定有其特殊意义所在。“会议的地址订了吗?”
“暂订在大光明旅社。”风太冷,方致同在雨地里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掏出手绢来,翘起他的断指在鼻下唇上擦拭。“我打算,明天晚上八点钟在中央秘书处开一个特委会议的预备会,大家商量商量一下会议的保障措施,你通知'飘风'密切关注敌人的动向。预备会嘛,'飘风'就不用参加了,这也是对他的保护。”
“好的。”荣华说。
“今天晚上太晚了,我就在河船上宿了。”所谓:河船,就是私娼开的乌篷船,可以留客人借宿,流动性和隐蔽性较强。虽是如此,荣华依旧问了他一句:“安全吗?”
“绝对安全。”
荣华和方致同在河桥下分手。荣华发动汽车,向大路驶去。方致同走进残枝掩覆的羊肠小道,很快消失在黑黝黝的夜底。
死寂的夜,杨家主楼的灯全部点亮了。
佣人们一趟趟地穿梭在走廊两侧,一会是送热毛巾、一会是递热茶、一会是端水盆、一会是拿保温瓶,忙得不亦乐乎。德国大夫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跟杨羽桦谈有关徐玉真的病情。房间里,杨慕次焦虑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一刻不离地守在她的病榻前。
“徐玉真”很冷静,很惬意地享受着棉被底、方寸中的温暖,这里不仅仅是她息眠止疲的地带,这里同样也是她攻城拔寨的战场,是她表演的舞台。
她没有输过,她告诉自己,自己是永远的赢家。
至少在此地此时此刻,她是。
慕次此刻相当清醒,他的精神世界刚刚遭遇了一次“雪崩”,他在握住母亲枯瘦的手的同时,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感情用事。
门开了,杨羽桦走了进来。
“大夫走了?”慕次问。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杨羽桦点燃一根雪茄烟。
“为什么您一直瞒着我?”慕次的音调拔高了。“为什么?”
“我不想把你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
“您宁可毁了她!”慕次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寒光。
“她早就毁了。二十年前,她就已经这样了。”
“什么意思?”
“记得你有个孪生哥哥吗?”
“记得。他两岁的时候去世了。”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病死的。”
“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慕次的眼睛睁大了!
“您说什么?”
“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杨羽桦坐了下来。“二十年前,你的母亲还很年轻,喜欢浪漫,喜欢做白日梦。我呢,生意太忙,应酬过多。当然,我也不否认,我曾经也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