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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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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半,在锅底倒上开水焐好,再打开一瓶价值两元五角五分的当地产的精装苞谷烧酒,就着自己的那份菜,自斟自饮,滋滋有味地喝了起来,而且越喝味道越浓,在祝小瑜回家之前,独自一人居然喝了将近四两,这就是征兆之四了。

然后,征兆之五就出现了,而征兆之五离事实已经不远了。

祝小瑜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样了。祝小瑜说:“爸爸,你见过三个头的蛇吗,好怕人啊!”

祝敬亚起先没有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说:“哪有什么三个头的蛇啊,你怕是看错了。”

祝小瑜说:“一点不假,不信你问小蔓跟东胜,我们三个都看见了,中间一个头,两边还有两个头,它昂着头,脖颈子离地这么高,还冲我们吐舌头……”

祝小瑜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打了个寒悸,老爹也听得毛骨悚然。

祝敬亚突然想起来了,是了,这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叫作三鸟蛇的东西了,剧毒。祝敬亚的脑海里唰地闪过一个灵感,问祝小瑜:“告诉爸爸,你们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祝小瑜说了地方,说是在二拐子东边。

祝敬亚听了,先愣了愣,然后撮起酒杯,一仰脖子,将里面半杯约有五钱烈性液体灌进瘦骨嶙峋的躯体,跟祝小瑜交代:“你的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

又交代:“吃完饭不用洗碗,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书就睡会觉。碗放锅里等爸爸回来洗。”

然后,就拎了根木棍,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在快要出N…017大门的时候,祝敬亚停住了步子,犹豫了一下,打算从七中队叫上两个人,回头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算了,掉过头来,仍然独自一人去了。

他是怕兴师动众的把影响搞大了。这个书呆子,这个皓首穷经的炮兵专家,这个将自己的坎坷的一生都交给了职责的老式军人,对于那个传授中的民间秘方的可信程度已经来不及论证了,他抱着一腔良好的愿望,愚蠢而慷慨地把自己送进一场惨烈的战争当中,而且没有援兵,完全是孤军作战,他平生第一次犯了兵家大忌。



是这个地方了,这里就叫“二拐子”。

祝敬亚依稀记得,刚到军官训练团工作的时候,是听说过,二拐子这地方是个蛇窝。祝敬亚判定,这个季节蛇虫一般是不出窝的,要不是受到了骚扰,就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譬如急需食物之类。即使出动,行动也很懒殆,走不远,也不会离窝太远。

可是,找了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见蛛丝马迹。

感觉是有点老眼昏花了,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弓下腰,再用棍子拨拉草棵,浑浊的老眼像细密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眼前的每一片草丛。这里不会有了,这是一块青色的石头,这是一截树枝,这是……这紫红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祝敬亚看不清楚,便弯下腰蹲到地上去摸,这一摸就摸出个天大的麻烦来……那又红又紫的东西突然蠕动起来,先是懒洋洋的,大约是回过神来,弄明白了是有另外一种动物在打它的主意,就高度警觉起来了。

祝敬亚还没明白过来,便听见唰地一声唿哨,面前有一道闪电急遽地掠过——这回他看清除了,看得真真切切——他差点儿没有喊出声来,就是它,就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满怀希望要找的它。

祝敬亚连想也没想,就舞动手中的木棍,扑了上去。

可是,这个一肚子炮兵韬略的炮兵理论教员太低估他的对手了——它有三副头脑,尽管那里面不具备高级的灵长动物的智慧,它还有六只眼睛——天哪,那六只年轻的、机警的、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命而焕发出战斗光芒的眼睛绝不是祝敬亚那双老眼所能够比拟的——它就在他前方不到五米远的地方,它高高地昂起了它稀有的头颅,六只眼睛犹如六只明亮的枪口,在威慑它的敌人退却的同时,也在诱惑着它的敌人前进——是的,只要他不去进犯它,它就会将这对峙坚持到最后,它也摸不清对手的底细,此时它还不敢断定,战争一旦爆发,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从它的本意上讲,它不希望战争升级,眼前的这个敌人虽然笨手笨脚,但它知道,这个庞然大物的名字叫做人,人这种动物它见得多了,尽管它常常受到他们的骚扰甚至进犯,尽管在它和它的同类的一生当中都要逃避他们的伤害,尽管在所有的敌人当中人这种动物对它的危害最为严重,但是,只要他们不主动发起攻击,它还是希望能够与之和平共处。

然而,战争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紧急时刻了,他——动手了。他在这一瞬间由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变成了它最凶恶的敌人。它明显地看出了对手的下巴在哆嗦,它甚至听见了他心里滚动着的隆隆的战斗欲望。

同时,它也惊喜地看出了他的胆怯。

他胆怯了吗?是的,他是胆怯了,在他那耀武扬威的躯体里,一丝真实的胆怯从他最不在意的地方——从他腮上的肌肉里向外抖动。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动物,即使它不是剧毒的三鸟蛇,仅仅凭着它那出奇的面貌,也足够让人肝胆俱寒了。

可是,另外一种激情很快就驱散了他的恐惧,三分酒意焕发出十分战斗热情。为了胜利,他必须勇往直前。

他竭力使自己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尽量跳得正常一些。

然后,他再一次摘下眼镜擦了擦。他坚定地、沉稳地、缓慢地向敌人逼近了。

它浑身的关节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它的躯体顿时坚硬如铁,它在收缩中紧急思考,是退却还是迎战?

可是他仍然在一寸寸地向它逼近,它迅速判明了,退却不是明智之举,看他那副恶狠狠的样子,看他那满脸凝聚的滔滔杀气,不取它的性命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怎么办?狭路相逢勇者胜。它开始积聚力量,把躯体缩小到最低限度,并且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它知道它的优势。就在那凶狠的第一轮进攻扑面而来之际,它迅速地缩成一团,紧紧地护住了生命的中枢。

现在,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兵器了,目标是运动的而他却无法掌握它的运动方向,从而也无法确定射击的提前量。那根木棍已被掷出两丈开外,而对手并没有被击中。他向周围观察了一番,没有顺手的武器了,他只好抓起一块石头,借这块石头壮胆,冲上去又拣起了木棍,再次向它发起进攻。

它终于决定还击了。

它没有理由坐以待毙,就在他抛掷了木棍而立足未稳之际,它奋不顾身地从草丛里飞了出来,用它那能量巨大的兵器——它细小而锋利的牙齿,在他的腿上噬咬了一口。然而这次还击没有奏效,它咬在了一种厚厚的软绵绵的东西上。它立即就意识到了另一种弱势——对手是有盔甲的而它是赤裸裸的,所以它最终还是决定逃之夭夭。

可是已经由不得它了,它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烫热,一个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在钳制着它挤压着它,它知道它危在旦夕,它别无选择,它只能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竭尽全力扭动,它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它的胸腔迸发出咝咝的怒吼,它的冷飕飕的呼吸和他的热乎乎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它没有被那醇浓的酒香所陶醉,它把它所有的希望和绝望全部凝聚在骨骼里,从那越来越紧却越来越力不从心的钳制中脱身而出,像一株在狂风中呼啸的树枝,在他的手上,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它复仇的痕迹……

他知道他被击中了。他的眉头也被猝不及防地啄了一口,他搞不清楚它用的是哪一颗脑袋,但他不相信死神就这样轻易地降临,他仍然狠命地攥着它,向它发出更加猛烈的……进攻,在跳跃的同时拼命地把它往地上摔打,他和他腹中六十二度精装苞谷烧酒一起跳跃,他和满身绚丽五彩缤纷的它一起舞蹈,他的炮兵思想和它的求生欲望一起在生命的边缘挣扎着扭动。在这一瞬间里,二拐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杀声沉闷飞沙走石,蓝天苍茫日月暗淡。好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肉混战!

他终于把它挤碎了,折断了,摔成一条扭动的绳索,他的血和它的血一起从他的指缝里溢出,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着他的战利品,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他的家园——N…017。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祝敬亚教员为什么会在这个平常的中午到二拐子这个鬼地方来,为什么会同一条奇形怪状的毒蛇发生了肉搏,以至于同归于尽——而他们是不会暴露这个秘密的。他们在祝敬亚的墓前宣过誓,要把这个秘密埋进灵魂深处。

他们是凌云河、魏文建、谭文韬和常双群。

祝教员被蛇咬伤致死的噩耗传到七中队,已经是晚上了,当时大家正在吃饭,而此前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根据韩陌阡副主任的指示,在抢救期间,这个消息对外封锁,尤其是对七中队学员保密。

终于到了不得不解密的时候了。

第一个消息是张陵水带回来的。张陵水目前还是个单身汉,是驻队教员,吃住都在七中队。张陵水这段时间一有功夫就往大队部跑,据中队文书透露,是去找卫生所医助田丽芬“磋商”什么,每次回来脸上都有些鬼鬼祟祟的喜色。

是日下午下课之后,张陵水又到大队部去了一趟,回来之后脸色很不好看,在饭桌上像是漫不经心地提起,祝敬亚教员被毒蛇咬伤了,已经运到BGC野战医院抢救去了,姚大队长和韩陌阡副主任都去了,大队卫生所的田丽芬和丛坤茗也去了。

常双群和谭文韬的饭桌紧挨着队部的桌子,起先听得不太真切,等到中队干部们一再询问,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常双群的第一个反应是停住了进食,筷子戳在碗里,半天没有动静,那双眼睛看着张陵水的小白脸,竟然黑不溜秋的。谭文韬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常双群看了谭文韬一眼,把筷子一搁,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潲水缸前,把小半碗饭菜倒掉,再到水管前把碗洗尽,套上碗套,放进碗柜。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切,就离开了饭堂。

常双群一出门,凌云河就过来了,跟谭文韬和魏文建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个人心照不宣,也离开了饭堂。出了饭堂,就往大队部方向跑,果然不出所料,常双群已经在前面了。

追了上去,常双群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凌云河说,“常双群你干什么去?祝教员现在已经到BGC医院了,你到大队部也见不着了。”

常双群还是不吭气,黑着脸往前跑。

谭文韬也在后面喊,说:“常双群你冷静一点,现在情况不明,咱们还不能失态,要看祝教员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必须把情况摸清了才能行动。”

常双群终于开口说话了,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摆着的,祝教员是为了我被蛇咬的,那么毒的蛇,能有个好吗?祝教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几个人连跑带吵,刚走到大队部办公楼前,就见一辆吉普车迎面开了过来。

几个人便站在路边,车子近了,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没戴军帽,显得蓬头垢面,一身颓气。

仔细一看,是韩陌阡。

韩陌阡也看见了常双群等人,用一种异常冷峻的目光向这个方向睃了一眼,然后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阴沉沉地只说了一句话——祝敬亚同志去世了。



这是真正的黑夜了,真正的黑夜里见不到一丝光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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