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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忘不掉那个隆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清晨,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他背着行李和所有家当走出火车站,踏进这个陌生的城市。
当时的城市正处在寒冬的包围中,天寒地冻,一阵刺骨的北风吹着哨子呼啸而过,像锋利的刀片一般划过他的全身,他在不停地打战。他的衣服很单薄,对张牙舞爪的寒风毫不设防,他叹了口气,没料到这里的气温比他的家乡还要低,他用双手紧紧地护住心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车站广场的中央。
天空还没有苏醒,黑漆漆一片,但四周的人却不算少,拖着行李的人群从各个方向慢慢腾腾地涌出车站,仿佛要延缓与现实会面的时间。他们身上挂满了乳白色的雪花,没有人交谈,他们朝着自己的未来默默前行。
庄予翰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环顾眼前陌生的一切,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广场一侧亮着几盏黯淡的灯,那是一排底矮、破旧的平房,很多人围坐在屋前的塑料棚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庄予翰下意识地走过去,他希望能听到一些熟悉的乡音,哪怕只是西北一带的口音,也能给他带来些许的温暖,遗憾的是,他没有听懂其中的任何一种语言,南腔北调充斥在一起,他们的交谈完全与他无关,庄予翰感到无比失落,周围的雪花似乎更稠密了,仿佛要把他活活埋葬。
这是一个每个城市都有的普通早点摊,两个店铺伙计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油锅里冒出滚滚热气,一根根诱人的油条披着亮晶晶的外衣从锅里捞出,笔直地躺在油腻腻的竹筐里,一双长长的筷子熟练地逐个夹起它们,放在旁边蓝边有缺口的瓷盘中,最后,它们被匆匆地送入食客们饥饿的口中。
看到这个情景,庄予翰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起来,老式缓慢的硬座列车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此刻他很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吃上一口脆软的油条,喝上一口滚烫的混沌,然后再找个地方睡美美地睡上一觉。
然而,庄予翰没有这样做,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很清楚自己背包里的钞票只够在这个大都市里维持三个月的生计,这沓钱是他平生仅有的一点积蓄,应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赴京前他拒绝了父母和同学们的资助,他要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去闯荡,去拼搏,即使是败,也心甘情愿。
超乎想象的冷空气几乎将他冻僵,他把脖子缩进已脱线的羽绒服领子里,跺了跺脚上的积雪,不情愿地吐出几口热气。他的嘴唇干裂脱皮,为了避免因上厕所而丢掉本属于自己的座位,他已经近十个小时没有进水了。思前想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掉漆的白瓷缸,犹犹豫豫地走向早点摊。
热气腾腾的混沌锅旁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头发花白,额头上皱纹纵横,他掀起锅盖用长勺在里面搅了搅,诱人的味道翻滚而出。老人抬头看见缓缓走来的年轻人,他用独特、清晰的普通话说:“大馅混沌一元一碗。”
年轻人没有搭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老人一愣,上下打量着这位年轻人,最后他的眼睛停留在白瓷缸上。炸油条的伙计和邻桌的食客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年轻人,眼神里充盈着谁都看得明白的意味。
雪花纷纷落在白瓷缸内,年轻人顿时觉得沉重了许多,他的手在抖,因为白瓷缸里盛满了他的尊严。
他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他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
老人慈善地笑了笑,随后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手掌悬在空中,融化了冰冷的雪花。
他有些举棋不定,当然,最终他还是递出了缸子。
两勺热汤和几个香喷喷的混沌倒进缸中,仿佛流进他的内心深处。
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他至今难忘。他向老人点头致谢,老人依旧笑了笑,一种很普通的微笑。
两年后庄予翰带着一沓钞票驾车回到这个地方,他要感谢这位善良的老者,不过他终究没有如愿,早点铺的位置变成一栋食品大楼,经多方打听,那位老者已经辞世,这件事成了庄予翰终身的遗憾。
最初的日子无比艰难,其中的辛酸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庄予翰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找到了一处住址,他按照粗糙不详的路线图走了近三个小时才找到那栋破旧不堪的塔楼,塔楼坐落在一片荒废的工业区旁,附近住户稀少,交通不便,柏油路上凸凹不平,一群乌鸦在枯树枝上叫个不停。
年轻人并不在意眼前的破败,他对未来的住址只有两个要求,即能睡觉、租金低。他走进塔楼的单元门,楼道里昏暗无光,一片落满尘土的老式自行车斜靠在泛黄的墙壁上,墙角密密麻麻的银色管子像盘在一起的蜘蛛网。
电梯门打开了,几个身穿花棉袄怀抱小孩的中年妇女从里面挤出来,她们目不斜视,贴着庄予翰的肩膀叽叽喳喳地走出去。他想向她们打听租房处在哪儿,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沿着楼道走了一圈,开电梯的大姐像防贼似的尾随着他,他停下脚步问对方租房处在哪儿,大姐仿佛松了口气,说:“我带你去吧。”两个人走出楼道拐进楼后的另一个入口,里面黑洞洞的,像战争年代的防空洞。大姐对他说:“下面就到了。”庄予翰谢过后,便背着行囊向下走。
楼梯很陡,他扶着涂鸦的墙壁小心翼翼地走到楼底,下面的温度非常低,空气憋闷,一如家乡储存蔬菜的地窖。
他穿过一扇至少有二十厘米厚的金属门,来到一间亮灯的小屋前,他放下背包敲了敲窗户,一个年轻小伙拉开窗,用麻木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懒洋洋地问:“租房?”
庄予翰连忙点点头。
小伙子从耳朵上拿下一支圆珠笔,说:“身份证。”
庄予翰蹲下从背包里取出,双手递给对方。
小伙子登记完,把证件扔给他,说:“一个月二百元,起租三个月,三个月内退房的话不退房租。”
庄予翰从内衣口袋里点出一沓热乎乎的钞票送进窗口,生怕对方变了主意。小伙子捏着那沓钱数了又数,尔后他从墙上的挂钩取下一把钥匙,趿拉着鞋走出小屋,说:“最后一间空房了,挨着公用厕所,等有人退房我再给你挪。”
庄予翰小跑着跟在他后面说:“没事,能住就行。”
小伙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弯着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开那扇绿油油的木门,门框上落下了密密麻麻的尘土。小伙子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拍打着军大衣,领着庄予翰走进去。
这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屋内只有三件家具:木制的单人床、掉漆的写字台以及破损的衣架子。墙壁上贴着几张发黄的年画,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纸屑垃圾,房间里的空气潮湿、气味腐败。小伙子问:“行吗?”庄予翰点头说:“行。”他把门钥匙丢在桌子上,拖着步鞋走了出去。
庄予翰像到自己家一样把背包里的行李逐件取出,各归其位,然后他开始扫地擦桌。房间很小,再加上紧邻水房,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小屋打扫干净。庄予翰把父母的照片端正地摆在桌上,然后退回到屋中央环顾四周,他很满意,对一个从小吃苦长大的孩子来说,这一切已经很好了,他清楚一段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提起床边的绿暖瓶到水房打了一壶凉水,随后用热得快将水烧开,泡了两包从家乡带来的方便面。这是他在异地的第一顿饭,热腾腾的一碗面条使他僵硬的四肢彻底松弛下来。刷完碗筷,他换上一件相对得体的外套,走出房间。
狂风还在天空中呼啸盘旋,太阳躲到云层背后取暖,他并不觉得冷,反而更加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大雪将这座城市装点一新,干净的街道井然有序,远处银白色的高楼林立,各种款式的汽车在宽大的马路上飞驰而过,眼前的一切让他的心跳加速,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兴奋,因为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还没有找到。
他在公交站买了一份市区地图,而后按图索骥找到了最近的人才市场。他忐忑不安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寻找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半天的时间匆匆地过去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住处。他并不气馁,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坚信明天会有属于他工作机会。
晚餐依然是他从家乡带来的压缩饼干,每吃一片便增加了一分对家的思念,他摇摇头,索性放下饼干拿起洗漱用品去了水房。
此刻,阴暗的过道里热闹起来,疲惫的青年男女在房间里笑语喧哗,房门大多敞开着,五湖四海的腔调融会在各个角落。墙壁一侧的暖气管子上挂着五颜六色湿漉漉的衣服,流下来的水滴汇成了一条蜿蜒奇特的小溪。水房里的挤满了人,水管前的人们彼此有说有笑地交流着一天的境遇。他耐心地站在后面,他知道聊天是他们这群人唯一的娱乐活动。
终于轮到他了,他慢条斯理地洗着脸,事实上他在倾听别人的交流,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对一切新事物都有天生的好奇感。
“刚住进来?”一个二十出头胖乎乎的小姑娘问他。
“对。”他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
“找到工作了吗?”小姑娘继续问。
“还没。”
她乐观地说:“你别着急,这很正常嘛,谁都一样。先找个工作立住脚,薪水多少暂时无所谓。”小姑娘端着塑料水盆离开了,临走时她笑呵呵地说,“那就祝你好运喽,早日乔迁。”
第二天清早,他从凉飕飕的被窝里爬起来,吃了两包方便面后他出发去了另一家人才招聘会。他没想到,得到第一份工作居然会如此顺利,他成为了一家食品公司的正式销售员,隔日即可上班,公司还配给他一辆自行车。
他兴奋得彻夜未眠。
几天后他才了解到应聘成功的原因。
翌日清晨,雾色朦胧,太阳尚未醒来时,他就赶到了公司门口,在路边摊点吃了一顿对他而言极为奢侈的早餐。过了很长时间,职员们零零散散进入公司,他尾随其后找到了招聘他的经理。交了两百元押金,一辆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推到他面前,他在院子里试骑了几圈,感觉很好。
经理向他介绍具体业务,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向路边的小卖店推销公司的小食品系列。没有底薪,所有的收入来源于销售提成,并且是半年考评一次,也就是说,销售越多提成越高。
他领完样品兴高采烈地蹬起自行车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傍晚十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地下室。
一天的时间他拜访了三百家街边小店,成功率为零。
他的身体快要散架了,连下床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他蒙上被子一直睡到天亮,醒来后他又马上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他在地图上画着所途经的路线,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整个朝阳地区几乎都被红笔画满了。他的嗓子变得低沉嘶哑,双手被冻裂,鞋底磨出了一个大洞,那辆八成新的自行车至少维修过五次,骑起来响声不断。
他就这样披星戴月地工作了一个月,每天行程不低于三十公里。每个清晨他总是第一个走出地下室,夜里还要砸开那扇厚厚的金属门,看门的小伙对他实在忍无可忍了,最后破例给他配了一把大门钥匙。
几个月后,他把那张市区地图送给了新来的同事,因为每条街巷都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由于平日体力消耗的成倍增加,吃饱饭成了他最大的困扰。起初每天的两包方便面和一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