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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春告一段落之后,突然正容道:“下面,请团长做指示。”然后半侧身对着他。顿时情势逆转,仿佛周兴春是苏子昂下属,最终都得苏子昂决定。苏子昂猝不及防,被周兴春过度的尊重给挤到孤独位置上去了。他一言不发,摇摇头。周兴春说:“散了吧。”众人便下班。经过团长政委面前时,绕个小弯儿,不碰着他俩膝盖。那几步也绕得自然。
待人走尽,周兴春把腿伸笔直,两臂朝后举,全身扯长扯硬,骨关节咔咔地响,肚腹也咕咕几声。他收拢四肢,道:“那位老干部干嘛不今晚来,我有胃口陪他。”
“这种事多吗?”
“多!我团地处福厦公路正中间,来往的领导都爱在这儿打尖,去年的接待费四万多,师里补了一万,剩下的我们自己贴。”
“我想,老兄不会让他们白吃的。”
“嘿嘿,那自然喽。都是上级机关的人,接待几起,总有那么一起能拨下点物资啊经费啊。总后营房部一个助理员,手里都有十来万元的权限。实在没什么名堂的人,也能提供些内部消息,提拔调动,整编调级,什么话都有。他们也爱卖弄,要对得住满桌菜嘛。只要他们各自说一小点,到我这儿一综合,我知道的就比他们还多还准,嘿嘿。最没名堂的就是离休老干部了,又无权力又无消息,只有一堆架子,生怕被人慢待。唉,权力的好处,在失权后才体会深刻。不过,我蛮喜欢听他们穷聊,尖锐、有见解、无所顾忌,夹杂些自我安慰。我看干部政策应该改革,干几年就把他削职为民,然后再重新起用。就像把稻田水排尽,烤田!烤一烤,根子才肯深扎。老兄就被人烤过。”周兴春欲言又止,腹中又咕咕叫了。苏子昂趁势道:“据说,人饥饿的时候,智商和口才都特别好。”
“真阴险你哪,有打击欲!吃饭去吧。”说着他站起来,不在意地问:“榴炮五连情况怎样?”
苏子昂估计已有人向他汇报过,便把五连情况如实告诉他,包括瞄靶的事。
“好,好!精彩,有将帅之气。”周兴春大赞几声,略顿一顿,便又诚恳地低声道,“不过,他们值得你使这么多锋芒吗?不值嘛。你只要偶尔……对了,‘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偶尔’二字,把握得好,就是真功夫,智慧和锋芒全有了。你想,你那么有魅力,下头可能情不自禁地摹仿你,他们又没有真功夫,学不到你魅力中的精髓,岂不乱套?不知不觉当中,个人魅力成主导的了,规章制度成虚设的了。哎呀,我说过头啦……”周兴春抱歉地看苏子昂。
“说下去,说下去,我隐约觉得明白点了。”苏子昂鼓动他。暗想,这家伙善便曲笔,“诱”字上有真功夫。
“像你——不要驾驶员,自己开车。越过营连干部,直接扎到班里。像你——叫个兵上来下棋。这些事,我羡慕你,但我不敢做,怕下头错误理解。包括对一些规定的看法,我和你一样,也憋一肚子气,但我一般场合下不说,我不把自个深思熟虑的东西在一般人头上浪费掉,怪可惜的。要说,就在制定政策的人面前说,让他知道,你老兄除了位置比他低之外,其它方面都不比他低,金子都是埋在沙土里的,被埋进沙土绝不是金子的过错。唉呀,我又过头啦?”
“早呢,阁下心里有道闸门,凡事都不会过头。继续说,好久没人这么开导我了。”
“你知道我是诚恳的。我也知道,像你这样有才干的人,早晚有一天会上去!邓小平同志三起三落,最后还不是上去啦。你当团长,绝对是一个过渡,你别谦虚,咱俩都是注重现实的人,你再谦虚就是不信任我了,就是看不起我了。对吗?说心里话,我一直要想如何给你当好助手,你是理想型的,我是实干型的,一虚一实,一左一右,正好配对。我想,在目前这个时期,咱们宁肯平淡些,从容些,你的希望在来日。目前你越沉住气,来日希望就越大……我也苦恼哇。有千里马没有伯乐,有伯乐没有千里马,千里马和伯乐都有了哩,又没有可供驰骋之路。我想透啦,流水不争先,行云不蔽日,配合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苏子昂几次想说话,周兴春都抢在他前头把话说了,如同抢占了制高点。苏子昂感到他们双方都一览无遗,很多话只是更换一种表达来重复自己。周兴春早已适应他那种稳定的生活,在那种类似装配起来的生活中,他能焕发才华与机智,四周样样东西都靠得住,一眼能认出其中意义,好估价也好对接,瞄准个缝缝儿就能下脚,于是便生出感情,把自己交给那种生活,也等于交给一种稳定状态。
苏子昂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中嗅出股不甘屈服的味道。周兴春微笑着递过来个弯曲的警告。看得出,他对自己那番话很满意:多个意向,富有张力。中国人不是爱吃饺子么,那番话就是个饺子,鼓鼓的,把许多剁碎的馅儿一古脑儿包在里头。苏子昂很想使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或者结果不明,把它含糊过去。他觉得,对待周兴春这种干部,一认真就会出毛病。他哈哈大笑,直到周兴春也被感染得笑起来,他才恍然大悟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开始我也有点小怀疑,现在我全知道了。老兄要提拔为师政治部主任了,所以现在特别谨慎……”
周兴春大惊:“谁说的?没有的事!传播这种消息,等于谋杀我嘛。太不利了,太不利了,注意力全集中到我头上了。”歇口气,又道,“一定是三团黄政委散布的吧?他自己欲擒故纵,所谋者大!老兄,再不要外传了,让事态平静地发展,好么?”
“好好。看来,上头确实看中你了?”苏子昂愕然。他原本不知此事,只是和周兴春说笑而已,不料真撞出大动静来。他一面恨自己迟钝,一面庆幸这玩笑开得壮观。
周兴春一字一沉吟地道:“昨天,集团军党委研究通过了,近期往军区报。”
“你居然一点风也不向我透露,你这不是侮辱我嘛?把个大好事捂得死死的,不信任归不信任,我理解提拔本身就近乎一场危机。但是,不信任到这种程度,实属罕见!我太伤心了。”苏子昂气愤地连连摇头,“老兄真有深度,把我封锁得好苦。”
周兴春拍打他膝盖,叹息着:“这种事,瞬息万变。你信不信吧,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位置了。我想好了,不到下命令那天,我就只当没这回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闹哄哄只会造成破坏,干扰上级决心。”
“所以,你怕我给你惹麻烦。”苏子昂苦恼地说,“都说官越大肝胆子越小,其实不对。是在要升官还没升上去的前夕,胆子最小。”
“我承认,我承认。无论如何,请老兄近几个月内睁大眼,上上下下别出事。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感情……我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脸红啊。”周兴春仿佛吐个泡沫,声音轻极了。脸色深了一分,大概就算“红”的意思。
苏子昂慨然应道:“有数!你那么诚恳,我能不配合?……吃饭去吧?吃饱了再说。”他不肯再陪人家窘迫了,搞得两人都奄奄一息。
周兴春让苏子昂头里走,然后才并肩跟上。楼道里响起空洞洞的回声,显然人已走空了。周兴春沿途环顾,发现在敞开的门,就顺手把门碰死。看见地上有个纸团,便用脚尖把它踢到纸篓边上。略一犹疑,又回身拾起它塞进纸篓,按它一按。不满地道:“大少爷作风,我肯定那纸上只写了一两个字,就揉了扔掉。三分五一张呢。”
拣过这个纸团,再往前走时,周兴春的步态和气概已经焕然一新,领先于苏子昂半肩,每一步都迈得自然而雄阔。他歪过头来:“我参军时,就在这楼里当公务员,后来当公务班长,快二十年了哦。唉,弹指一挥间,眼看这楼一年年老下去。”
要告别的口气。苏子昂听了有点难过,半辈子窝在一个地方不动,还叫日子么?他问:“现在你是本团最高首长了,对这种跨度自豪吗?”
“好像你又瞄准什么了。我肯定你正在心里拧我。”
“师里刘政委跟你一样,从当兵起就没离开过这个师,他谈到这一点时也很自豪。你们简直跟个痣似的生在部队身上,不过,军以上干部恰好相反,频繁调动。嘿嘿,一头老不动,一头动得厉害。所谓治军之道吧。”
“跟你在一块,我非变坏不行。”周兴春苦恼地皱眉,“你应该到大地方施展才华去。你知道你们干到这一步多不容易?你呀,老在暗示:如果当年不这样,可能比今天更好。挑动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情绪。”
走出楼道口,乐曲声轰然增大。一个女声在电子乐器伴奏下吟叹着,就是听不清她的唱词。她老在一般人不会倒气的地方倒气停顿,就像在文件中乱点逗号。周兴春朝架在树上的大喇叭望一眼,说:“那棵香樟多少年都不肯长,我跟他们说是叫它给震的,他们还不信。”
“一旦到位了,谁都不想动它。”
两人进入饭堂,几张餐桌上都撒满残羹,干部都已吃罢离去。苏子昂挑了张干净些的桌面坐下,避免看那堆带肉渣的骨头。说:“可能没菜了吧。我定的一号菜。”
周兴春说:“没了更好。”朝门洞扬声喊,“小刘呀!”
炊事班长奔出来收拾桌面,动作利索。问:“是马上吃还是稍等等?”
苏子昂听懂了。“马上吃”是吃现成的,“稍等等”是吃别做的。他瞟周兴春一眼。周兴春道:“边吃边等吧。”苏子昂暗赞:精彩。
炊事班长领会了,奔回去忙。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