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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姨也笑了:“果然是老招牌下面长大的姑娘,说话多么讨人喜欢。町子,你去把东西拿来……”
小町应声进了里面,转眼捧出了一件雪白的婚纱:半透明的层层薄纱裙裾,圆心领口周围,飘动着昂贵的蕾丝花边。一看,就知道这是件地道的高级舶来品。
这么华丽、讲究的裙子,把桥桥看得呆住了——
晚上,还是在那间优雅的小牌室。
紫姨和她的牌友们依然聚集在了牌桌边。
今天,所有的扑克牌都在律师曾佐手上,如同变魔术一般,他那炉火纯青的洗牌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紫姨、小町、大浦和孙隆龙轮流,每人都随便从曾佐手里抽出一张牌。然后,曾佐重新洗乱了牌,问秋姗:
“你愿意为我抽出一张黑桃皇后吗?随便吧,试试手气——”
秋姗从只能看到反面的一摞纸牌中,随便抽了一张,居然就是黑桃皇后!这个小魔术,看得孙隆龙和小町直吸溜儿……
紫姨把自己手里的一张红桃,挪到大浦的黑桃旁边。
小町明白了:“林记的桥桥姑娘,跟小末儿这一对儿,我看挺好的。”
严大浦说:“乱点鸳鸯谱不是?”
小町说:“人家青梅竹马的,就因为小末儿是捡来的苦孩子,便配不上一个老招牌糕饼店的小家碧玉了?没有这个道理,都什么时代了!”
秋姗说:“你呀,从娘胎里遗传的‘罗曼蒂克’病。”
小町说:“人啊,难道不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孙隆龙马上插话:“是啊,比方说,我就能够靠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成为……”
小町揶揄地斜眼望着他:“成为中国的福尔摩斯么?呜呼——”
孙隆龙总是拿小町无可奈何:“那……那也未必就……”
曾佐见小浑球儿有点可怜:“那也未必就完全不可能的嘛。比如说,在座不就有位掰老玉米长大的……四九城大探长么?!”
严大浦有点愤怒了:“有人不就是留过几天洋,镀了层金粉儿跑回来卖弄。什么了不起的?!”
秋姗直摇头:“又来了,又来了!在医学院时,我怎么就没有好好学习精神病学呢?看见你们,真后悔了……”
紫姨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精神……是啊,精神……”
曾佐把所有的牌都收到手里,重新洗了两遍……显然,他是最先意识到这个提示的重要性的。他再一次请求秋姗:
“再帮我抽出那张黑桃皇后——”
秋姗还是像刚才那样,不可思议地就从一叠纸牌中,正好又抽出了黑桃皇后。曾佐指指那张黑桃皇后:
“这位被烧死的洋服店裁缝陈姐,跟那个小末儿是什么关系?”
严大浦说:“我看,无非就是那个小末儿,为了在皇粮胡同制造恐慌,无差别、无选择地放火罢了。”
孙隆龙却感到费解:“为什么那个小末儿,非要制造这皇粮胡同的恐慌呢?”
严大浦的结论倒是下得很痛快:“为了破掉老相好的姻缘呗!这不就应了刚才你们大伙儿说的什么‘精神’吗?”
秋姗表示不能同意:“你这个‘精神’,也未免太直截了当、一目了然了吧?天下的疑难杂症,如果都那么好诊断,如今也不用发明X光透视了。”
小町表示赞同:“对,到底秋姗姐姐是做大夫的。我也不同意胖子的‘一目了然’。再说,我觉得小末儿根本就不是外头传说的那种……坏人。”
孙隆龙有点酸酸地说:“小町怎么尽帮着那小子说话啊?”
小町反嘴就是一句:“因为人家比你这个没心肝的,有心肝呗!”
浑球儿也被欺负得犯起浑了:“谁‘没心肝’呀?那是你妈说你呢!你又没有让那小子去照照X光,怎么知道他肚子里装的什么心、长的什么肝!”
严大浦的解释是:“在这些女人们的眼里,但凡倒霉的,都是好人。怨不得老话说,说什么来着……‘头发长见识短’。不过,这话可不包括咱们‘部长’啊!”
秋姗用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狠狠地瞪着严大浦……。
小町摇头晃脑地分析说:“我看不是小末儿放火,倒是有人存心要把他装进一个圈套里去。”
孙隆龙似乎有所醒悟:“我明白了——只有把小末儿赶走或是毁掉,才能保证林桥桥跟那位体面的谭先生顺利结婚。而最想保住这场姻缘的,就是林桥桥的哥哥林续薪,现在的林记大掌柜了。”
小町从来也不信服孙隆龙:“何以见得?福尔摩斯——”
这下孙隆龙得意了:“这些天,本侦探也没有闲着——动用了哥们儿圈子的一些耳目。你们知道,林记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是谁的大媒吗?”
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隆龙的自我感觉更加好了起来:“听说是在朋友家的喜酒宴席上,林公子带着他妹妹一块儿去凑热闹。在座的客人里,就有那位少年得志的美国霍夫洋行货运部经理谭明旺。人家可是对林桥桥‘一见钟情’啊!然后,就主动为林记购买折扣价的美国面粉……等等,总之,首先成为林家最受欢迎的座上宾。”
严大浦叹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还真是的——”
曾佐刻薄地接口道:“这七七四十九行里,拿人家也不‘手短’、吃人家也不‘嘴软’的,只有警察了!”
秋姗感慨:“不能不承认,美国面粉的质量的确是好。那么多在华的外事机构、洋行、侨民开的西餐厅、面包房……听说,烤面包的面粉,百分之六十都是霍夫洋行供的货。”
隆龙接着说:“那位谭先生只要扫个仓库犄角儿,也就为小小的林记,解决了生存大计。”
严大浦善解人意地说:“当家的方知柴米油盐贵啊。林公子终算是金盆洗手、浪子回头。难为他只是想用妹子的姻缘,保住家里那块老字招牌,也可谓是用心良苦喽——”
曾佐又尖刻地反驳道:“探长大人好一个‘用心良苦’——我看,问题就出在这四个字上。”
小町似乎也心有所动了:“……但是,又是谁非要用一封信,把小末儿从南城大老远的招回来呢?写这封信的人,总不会是那位林公子吧?让个声名狼藉的旧情人跑回来,在准备出嫁的妹妹面前转悠儿,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孙隆龙刚才那洋洋洒洒的一番推理,又陷入了死角儿。大家习惯地把目光转向紫姨……
紫姨从曾佐手里抽出一张牌来,竟是一张充满神秘色彩的黑桃老K。只见她轻轻地把这张牌,放在桌子正中间。似乎又是曾佐最先理解了其中的暗示——
他动手把刚才他让秋姗抽出来的那张黑桃皇后,推到了和黑桃老K——皇帝并排的位置。然后,和紫姨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目光。
在座的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一时不解其中的奥妙。
严大浦用手指着那个黑桃老K:“他……是谁?”
曾佐讥诮说:“查出他是谁,是不是严大探长自己份内的事情?”
这位大探长急得抓耳挠腮了:“上头给我破案的期限,就还剩下五天啦——诸位……唉,我手下那帮人,净是他妈的到处赊账的笨蛋!”
秋姗却表现得“通情达理”:“也难为你那帮部下,除了你们肩膀上有花带杠的,那些小兵小官,一年能领到六、七个月的差饷,也就不错了吧?买鞋跑街的钱,跟谁要去?”
紫姨突然说出了一个神秘的外文单词:“巴依玛尼阿古——”文人小说下载
所有的人都被弄懵了。
严大浦最讨厌人家跟自己卖弄“洋泾浜”:“劳驾,中国人说中国话行不行?”
紫姨耐心地解释开了:“这是一个属于犯罪心理学范畴的专业术语。意思是指那种极度缺乏自信,甚至隐藏着严重自卑的人,他们比较容易利用‘纵火’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失衡……明白了吗?”
似乎只有秋姗和曾佐,听懂了紫姨的解释。另外那三个洗耳恭听的家伙,也不知道最终是不是真听懂了这一番学术性的深奥讲解。只见他们还是在大眼瞪小眼地发愣,曾佐扫兴地收起手里的扑克牌:
“不跟你们玩了。秋姗,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孙隆龙故做绅士风度地打了个优雅的手势,请小町跨上他那辆通体闪闪发亮的德意志造RT100型摩托车。
小町伸手扯扯他那件古怪的斗篷说:“孙大少爷,你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去看歌剧?去演马戏?还不快跟老独头借身衣服去!”
隆龙满脸的不情愿:“让我穿老独头的衣服,那……合适吗?”
小町耐着性子说:“没听过老北平的人爱说‘南穷、南穷’的。你这副臭美兮兮的打扮,再骑上这么辆臭美兮兮的‘洋嘟嘟’,去南城那种穷人扎堆的地界儿上找人,合适吗?”
隆龙无奈,只好遵命去跟独眼老杂役借了一身老土布唐装换上。裤子太短了,滑稽地吊在小腿肚子上,衣袖也不够长,将将遮着胳膊肘儿……
小町上下一番打量,表示满意。她把自己那半新的脚踏车,咣咣当当地往孙隆龙面前一推:
“走,上车!”
孙隆龙百般不情愿地摇摇晃晃骑上脚踏车,嘴里嘟囔着:“你这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啥他妈的都响!上来吧……”
谁知小町一歪屁股,刚在后面的“二等座”上落座不到两秒钟,就在胡同街坊的众目睽睽之下,跟孙隆龙一起摔得四脚朝天,引来一片哄笑。
那人群中,还有四个正凑在一起说话的公子哥儿——都是住在皇粮胡同里“非官即富”大宅门里的小辈儿。他们本来就都认识孙隆龙,“浑球儿”这个绰号,也是他们几个给起的。这下,看着隆龙那副狼狈相,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瞧这浑球儿,可真够逗的嘿!”
“想干嘛呢他,演的这是哪一出啊?”
“嗨,隆龙,你那德意志RT100呢?卖给收破烂儿的,换了这身行头吗?”
“这家伙,不单是‘浑’,还‘昏’!跟女朋友出门,倒不敢骑上那辆全北平最好的‘电嘟嘟’哩!”
他们把孙隆龙奚落得满脸通红:“去去去,关你们什么屁事儿!”
他跟小町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惊险万分地上了路……
比起东城和西城来,南城果然是个市容显得破旧、噪杂的地段。乌泱乌泱的各色人等,拥挤而自得其乐地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
在路边儿,搭张破台子就掷色子赌博的;
蹲着、站着啃窝头喝凉水的;
为什么事情动手又推又搡打架的;
抱着孩子就地把屎把尿的;
破烂的衣衫万国旗一般在头顶飘扬,还有没拧干的水,滴滴答答地直往行人的脑袋上和脖子里落……
孙隆龙和小町侧着身体边走边张望,终于在简陋、破烂的一间间小铺子和杂居住宅的行列中,找到了“张记面店”的小招牌。
意外的是,这家人正在街坊和闲人的围观下,披麻戴孝地办丧事出殡——
一个哭得昏天黑地的新寡妇,正扶棺送葬。后面跟着个拖着鼻涕龙的半大男孩儿和一个几乎被风干了一般的老婆婆。寡妇自己的背上,还吃力地驮着个一、两岁的小小子儿。他妈显然是怕他滑下来,用布带子紧紧地把他绑在背后。小小子并不觉得痛苦,还傻乎乎地冲着周围的人笑呢。
看得出,这老的老、小的小,便是死者的全部亲人了。
孙隆龙颇为感触地说:“如果我是那寡妇背上的小家伙,肯定要因为手脚发麻放声大哭,让周围的人夸我是个大孝子哩!”
小町询问旁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