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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夜织得很密,以至于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于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学会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平原人在夜里问路的“竹竿”,那是用声音来打一个“问讯”。夜墨,让人总觉得鬼影幢幢,每当走夜路的人心惊肉跳时,倏尔,就有了狗叫,那狗叫声就是夜的通天一柱!它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那叫声唤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驱散了那沉沉的黑气,有了狗叫声,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个夜晚没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灵魂呀!
月光像水一样在夜空里流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儿,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色雾气,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荧一荧的鬼火,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带草腥味的风,也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
踏着月色,呼天成来到了村东的大场里。这个场是新糙出来的,场还有一点软,带着石磙刚刚碾轧过的温热。场边上有一个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光光的场,兀立着两个圆圆的石磙,边上呢,还竖着那么一个草庵子,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里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个石磙上,拧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月色很淡,像纱一样的夜气一层一层地筛着月色,四周显得很朦胧。呼天成脱了鞋,两只脚平放在糙过的场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气一样,感觉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软软的、光光的,就像是在梦里坐着,很好哇。
片刻,有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在夜气里一碎一碎地响着,很轻,也仿佛很远。倏尔,就近了,走来的是一个水墨样的人儿。那人还未踏进场里,墨色的影儿就先先到了,那影儿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动着,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人低低地说:“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声,说:“吃了。”
她又说:“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说:“你也怕狗?”
她说:“怕。”
呼天成说:“那该给你留一只。”
她低低地说:“你不让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转了话题,说:“秀丫,听说你认得字?”
她说:“认一点点。”
呼天成说:“认多少?”
她说:“一箩筐。”
呼天成又笑了,说:“一箩筐是多少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过四年学,老师是这么说的,说识一箩筐,出门就摸不丢了。”
呼天成说:“我写个字,看你认不认识。”
她说:“你写,你写吧。”
呼天成说:“你不躺下,让我怎么写?”
她低低地说:“你……就这样……写?”
呼天成说:“我就这样写。”
于是,她顺从地脱了衣裳,在光光的场地上躺下来了。
月光很凉,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晕白,那白是有层次的,该凸的地方它凸了,该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得轮廓虚虚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环环的弧线。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洒下了一层亮亮的银粉,那银光稍稍泛一点点蓝,蓝是很出味的,蓝虚在白上,虚出了一层瓷花花的光,虚出了柔软的硬度,虚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磙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那烟雾把他的脸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闪着……他故意作出很沉稳的样子。
她低声说:“你怎么不写呢?”
呼天成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写。我想慢慢写。你就让我慢慢写吧。”
这个“写”字在平原的乡村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也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它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写”在乡村里是一种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级说法,是带有图腾意味的。它有“做”的含意,也有“请”的含意,还有“用”和“拿”的意味,它通常表达的是一种“严肃”和“郑重”,是大节大庆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词语,这是民间的一种大雅啊。
终于,呼天成把烟掐灭了。他弯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他把那只脚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心地看了一会儿,那五个脚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的肉着,小小的脚趾甲像是一个个染了色的杏蕊,钢蓝里透着一抹晕红。
他看着,默默地说:“我写了。”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个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还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人们不再起疑心的时候,他才定下了这么一个日子。是呀,已经有了那么长久的等待,他只想把活儿做得细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没这么细致过,他是真喜欢她呀!面是揉出来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对得起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于是,他伸出小指来,用指甲在她大脚趾的指肚儿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只听她“呀”了一声,那一声犹如撕锦裂玉!紧接着,那只脚抖抖地缩了一寸,待呼天成划第二下时,她又“呢”了一声,划第三下时,她“咝”了……而后,她哭了,她流着泪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呼天成说:“我一向做活儿细。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细。在大田里干活,你都看见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种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说:“你要了我吧。你快点要了我吧。”
呼天成说:“我写的字你猜出来了吗?我划了三下,那是个字。”
她流着泪说:“你叫我怎么猜呢?……”
他说:“你没猜出来,我再写一个。”说着,他又用那个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个脚趾上划了三下。
他划的是个“丫”字。他识字也不多,这个字是他从村里的花名册上查到的,他只觉得这个“丫”很有趣,就记住了。他在她余下的四个脚趾上,一次次地划那个“丫”字……划一下,她就“咝”一声,划一下她就“咝”一声,那“咝”伴着闪电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药一样身子来来回回地扭动着……嘴里迷迷糊糊地说:“天哪,天哪,天哪,这是个什么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个脚趾肚儿上来来回回地划着,划了一个又一个“丫”字……他划得很专注,很精心,就像是一个很有造诣的匠人在做什么大活,先是从边缘处下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做。就这样划着,有一下突然拉长了,直划到了她的脚心,这一笔才是经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划疯了!就脚心那一处,他把她的魂都划出来了,他把她划成了一个在地上荡来荡去的“秋千”,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荡起来,像浪一样地波动,有几次,她差点就跃起来了,这时候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跃起来,疯狂地跃起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这时,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过来了。是风送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得很急,那脚步仿佛有猫样的敏捷,倏尔就到了场边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时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心中的愤怒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他并不是害怕,他什么也不怕。他只是觉得有点突然,他觉得做这样细腻的活儿是不该受到干扰的,这样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觉得这是跟他较劲来了,这个人不管是谁,都是他的头号敌人!在一刹那间,他心里说,我这个支书不做了,我就拼着这个支书不做,也要干一回男人干的事情!他要让这个王八蛋看一看,支书也是人!……
然而,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月儿隐到了云层的后边,场里的黑气越来越浓了。呼天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场边上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儿。他等待着这人走过来,假如他走到跟前来,那么,一切就明朗化了……
可是,那人没有走过来。那人也像是极有耐心,他仿佛是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不到那个时刻,他是不会现身的!
那一刻几乎有一生那么长久!呼天成觉得他已经坐成石磙了,他跟那个石磙已经快要融为一体了。
这时,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来,默默地说:“我走了。”
很久之后,呼天成才站起来,对着无边的夜色,像狼一样地吼道:“有种你给我站出来!”
锅盖丢了
秀丫是迷上呼天成了。
女人一旦疯起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在经过了那么一个夜晚之后,秀丫一下子醒了,是她的身体醒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发现她已经被男人点燃了。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一个女人是需要好男人来点化的。女人是一股烟哪!火烧起来的时候,是无法挽救的。那么,没有被火点过的女人就几乎不能算是女人了。应该说,女人的态儿、女人的姿儿、女人的韵儿,都是男人“写”出来的。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她一直等待着那个来“写”她的人。
人是走一步说一步的。在她饥饿的时候,在她刚刚被人救回去的时候,她还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期望着能有个“吃饭的地方”,有一个主儿。当她迷迷糊糊地成了孙布袋的媳妇之后,她也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他是比她大一些,可他对她好哇。应该说,孙布袋对她极好,孙布袋几乎是把她当做神来敬的。孙布袋想女人想的时间太长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娶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来对待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就像喂养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待她醒来之后,他仍然有好长一段不敢碰她。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个秘密让她不由得可怜他,可现在想来又让她觉得恶心。她没有想到他会是那样一个人,他会那样……下作。
那天半夜里,她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开初,她以为是老鼠,她害怕老鼠。可当她抬起头来,却看见了一个黑糊糊的影,那竟是孙布袋!他在靠床里的地方跪着,面对着一面土墙。她有点疑惑地问:“你、这是干啥呢?”孙布袋有点惊慌失措,忙说:“不、不不干啥?”可他仍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跪着。
于是,她伸手摸到了火柴,“嚓”的一下,点燃了挂在墙头上的油灯。借着油灯的光亮,她凑到孙布袋跟前看了,不料,孙布袋竟然咧着大嘴哭起来了。就在那一刻,她后悔了,她觉得她不应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发现,就在靠床里的那面土墙上,一拉溜钻了五个像老鼠窟窿一样的洞,这个男人的下身,就插在其中的一个洞里!她怔住了,她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之后,她重新躺下来,默默地说:“你,去洗一洗。”
那天晚上,就像是恩赐一般,孙布袋得到了她。那也只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严格来说,孙布袋并没有完完全全得到她,孙布袋疯狂地扑到了她的身上,看上去很粗野。可也仅仅是弄湿了她的下身,纵是这样,孙布袋又哭了,他是激动得哭了。孙布袋呜咽着说:“妈,你是俺的妈,你就是俺的妈耶!”她没有吭声,她一声也不吭,只是默默地淌眼泪。她一闭眼,就仿佛看见了那一溜墙洞!一直到了早上的时候,她仍觉得她的下身土尘尘、涩辣辣的……第二天,她悄悄地把那一溜墙洞堵上了。
秀丫是个柔顺的女子,她的确是给孙布袋的生活带来了一片光明。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她由南方水乡带来的生活习性给了孙布袋很大的影响。她爱干净,地总是扫了又扫